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黑暗竞技场 作者:马里奥·普佐 内容简介 如果身在地狱,你还会继续爱吗? 《教父》作者一炮而红的处女作。 打开《教父》小说世界的钥匙是什么?是《黑暗竞技场》。 这里没有规则,活着就是一切。 这里是所有故事的开端。 真正体现了普佐作为一位一流小说家的力量和精准度的作品。 第一章 在回家之前,沃尔特?莫斯卡感到一些兴奋和强烈的孤独。他记得巴黎郊外的废墟和熟悉的地标,在旅途的最后,他等不及要回到最终目的地、沦陷大陆的心脏、那个他以为不会再见的废都。德国的地标比自己的故国和家园更让他感到亲切。 火车摇撼着飞驰而过。这列运兵火车满载去法兰克福驻地换防的士兵,这节车厢其中一半都是从美国招募来的平民。莫斯卡摸了摸他的丝质领带,笑了笑。他觉得有些别扭,他觉得跟另一头的大兵坐在一起恐怕会更自在。当然,跟他一起的这二十多个平民中的大部分估计也这么想。 车厢两头都有微弱的光。车窗被木板封住了,像是特意不让乘客看到他们正在穿越的大片废墟。座位是长长的木椅,仅在一侧空出一条狭长的过道。 莫斯卡平躺在长椅上,把蓝色运动包垫在头下当枕头。在暗淡的光线中,他几乎看不清其他平民的脸。 他们乘坐同一艘军舰至此。跟莫斯卡一样,所有人看起来都非常激动,渴望快点到达法兰克福。他们交谈的声音盖过了火车的轰鸣,杰拉德先生的声音高过了所有人。在这趟车上,杰拉德先生在平民中地位最高。他随身带着一套高尔夫球杆,登船的时候大家就知道他的地位相当于上校。杰拉德先生快活、开朗,莫斯卡想象他在某座城市的废墟里挥杆击球,弧线划过被夷为平地的街道上空,飞向一圈碎石堆,精准地掉进一颗正在腐烂的头盖骨里。 火车驶入一个废弃小站时慢了下来,车外已是夜晚,车厢内一片漆黑,莫斯卡打着盹,隐约听到其他人的声音。但火车加速离开小站时把他摇醒了。 现在,车上的平民说话声音轻了许多。莫斯卡坐起来,看着车厢另一头的士兵。他们中有些躺在长椅上睡觉,但仍有三圈烛光围着三场扑克牌局,令他们那一端的车厢笼罩在友善的光晕中。他忽地有些怀念那段漫长的日子——几个月前他刚刚离开的生活。在蜡烛的微光下,他看到他们就着水壶啜饮,他很肯定里面绝不是水,他们拆开应急口粮,大嚼里面的巧克力块。莫斯卡咧嘴一笑。大兵总是时刻准备着,背着毯子,背包里有蜡烛,水壶里有水或更好的东西,避孕套塞在钱包里,不论好运厄运都准备就绪。 莫斯卡再次平躺在长椅上,试着入睡,但他的身体同身下的硬木一样僵直坚硬。火车行驶得非常快。他看了看表,快到午夜了,还有整整八小时才到法兰克福。他坐起身,从蓝色小运动包里拿出个瓶子,头靠在木板封死的窗边,一直喝到身体放松下来。他肯定睡着了一会儿,因为当他再次看向士兵时,烛光只剩下一圈了。他身后的黑暗中仍传来杰拉德先生和另外几个平民的声音,他们肯定一直在喝酒,因为杰拉德先生的语气盛气凌人、不可一世,吹嘘着他即将获得的权力,和他要如何打造高效的报业帝国。 车厢另一头有两支蜡烛离开了光圈,烛光摇曳地顺着走道过来,经过莫斯卡时把他从迷糊中惊醒。举着蜡烛的大兵脸上有种恶毒和愚蠢的仇恨,橘黄的烛光把他因酒精而通红的脸映成绛红,他愠怒的眼睛危险且毫无理智。 “嘿,士兵,”杰拉德先生喊出声,“怎么样,留根蜡烛给我们吧?” 大兵顺从地把蜡烛放到杰拉德先生和他那群平民附近,似乎被闪烁的烛光鼓舞,他们聊天的声音大了许多。他们尝试让那大兵也加入进来,但他把蜡烛放在长椅上,脸隐藏在黑暗中,拒绝回答任何问题。他们忘掉了他,转而聊其他话题。只有一次,杰拉德先生靠近烛光,像是要显得自己是在和大兵推心置腹,他高傲但善意地对大兵说:“我们都曾在陆军服役过呢。”然后冲着大家大笑,“感谢上帝,都结束了。” 另一个平民回答道:“别太早下定论,还有俄国佬呢。” 他们再次遗忘了大兵,直到一直沉默的他突然大叫,盖过了其他人聊天的声音,也盖过了火车疾驰过这片大陆的轰鸣。带着醉醺醺的自大,又像是惊恐不定,他大喊:“闭嘴!闭嘴!别这么多话!闭上你们的臭嘴!” 一阵惊讶、尴尬的沉默过后,杰拉德先生又把头靠近烛光,轻声告诉那名大兵:“你最好回自己那边去,孩子。”大兵没有回答,杰拉德先生便继续刚被打断的话题。 突然,杰拉德先生站起来,跃动的烛光照亮了他的全身,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然后,他轻声说道,语气中是难以置信的恐惧:“上帝啊,我受伤了!那士兵弄伤了我!” 莫斯卡立刻坐直身体,其他长椅上的人也都在黑暗中站起来,其中一个将蜡烛碰倒在地,熄灭了。杰拉德先生仍然站着,但照着他的光线暗淡了些,他惊恐地轻声说:“那士兵捅了我!”随即跌进黑暗中。 大兵那一头有两个人匆忙跑来,借着他们手上的烛光,莫斯卡看到了军官牌的反光。 杰拉德先生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被捅了,那士兵捅了我。”他的语气不是惊惧,而是不可思议。莫斯卡看到杰拉德先生在长椅上坐得笔直,三支蜡烛照亮了他,大腿处的裤子被撕裂,深色血迹从伤口晕开。中尉举着蜡烛,弯下腰凑近,给旁边的士兵下了一道命令。士兵跑回车厢另一头,回来时拿着毛毯和一个急救箱。他们把毛毯平摊在地上让杰拉德先生躺下去,士兵准备剪开他的裤腿,杰拉德先生却说:“不,卷起来,这样我还能找人把它缝好。” 中尉看着伤口。“伤得不重,用毯子裹紧他。”他年轻的脸上波澜不惊,言语中不带任何同情,只有不涉及私人感情的善意,“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们会叫辆救护车在法兰克福等着。下一站到了我就去发电报。”他转身问其他人,“他人呢?” 喝醉的那个大兵消失了,莫斯卡在黑暗中搜寻着,看到他前排长椅的角落里有个蜷成一团的人影。他什么都没说。 中尉回到车厢那头,再回来时,皮带上挎着手枪。他手电的光束在整节车厢中四处晃动,直到看到那团蜷缩的人影。他用电筒戳了戳对方,同时抽出手枪藏在身后,大兵一动不动。 中尉又粗鲁地捅了捅他:“起来,穆尔鲁尼。”大兵睁开眼睛。当莫斯卡看到那迟钝、动物一般的怒视时,忽地感到一丝丝怜悯。 手电筒正对着士兵的双眼,他什么也看不清。中尉让穆尔鲁尼站起来,当看清对方双手空空,便把手枪插回枪套中。他粗鲁地推搡着大兵,让他背对自己,搜身后什么都没找到。他把手电筒照向长椅。莫斯卡看到了沾着血迹的刀。中尉捡起它,推着大兵往前走,一起走向车厢另一端。 火车开始减速,最终停了下来。莫斯卡走到车厢一头,打开门向外张望。他看到中尉去车站发电报给前站叫救护车,车外除了他空无一人,车站后方的法国小镇黑黢黢地矗立着。 莫斯卡回到长椅上。杰拉德先生的朋友安抚着他,杰拉德先生不耐烦地说:“我知道只是擦伤,但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为什么要做这么疯狂的事?”当中尉回到车厢内告诉他们会有救护车在法兰克福等他们时,杰拉德先生对他说:“相信我,中尉,我绝对没做任何挑衅的事,不信的话,随便问我的朋友,我绝对没做任何让他有理由这么做的事。” “他只是疯了,就是这样,”中尉回答,随即又加上一句,“您很走运,先生,凭我对穆尔鲁尼的了解,他瞄准的是您的卵蛋。” 不知为何,这句话似乎让所有人都兴奋了起来,好像意图的严重性令整件事情变得更加有趣,也让杰拉德先生大腿上的擦伤变得更重要似的。中尉把他的铺盖卷拿过来,让杰拉德先生在上面躺好。 “您也算帮了我的忙,从穆尔鲁尼第一天来我排里,我就想摆脱他。至少今后两三年他得被关起来了。” 莫斯卡无法入睡。火车开动,他再次走到车门边倚着,盯着被抛到身后的黑影绰绰的乡间景色。他记起坐着卡车、坦克,步行或者匍匐离开这片相同——几乎相同——的土地。他曾相信自己绝不会再见到这个国家。现在他想知道,一切为什么会变得那么糟糕透顶。他曾做梦都想回家,现在却又已经离开。在暗下来的车厢里,他回想起归家的第一夜。 门上的长方形大贴纸上写着“欢迎回家,沃尔特!”,莫斯卡注意到,他们楼里另两间公寓的门上贴着类似的标志,名字不同。他进公寓第一眼就看到了他被派遣前拍的一张照片,接着,他淹没在母亲和格洛丽亚的拥抱中,埃尔夫则紧握着他的手。 当大家都松开来,有一刻尴尬的沉默。 “你长大了,”他母亲说,大家大笑起来,“不,我是说,看起来大了不止三岁。” “他没变,”格洛丽亚说,“他一点儿也没变!” “凯旋而归的英雄,”埃尔夫说,“瞧瞧这些绶带!你都有些什么英雄事迹啊,沃尔特?” “标准授勋,”莫斯卡答道,“大部分士兵都得到了这一套。”他脱下军外套,母亲立刻把衣服接过去。埃尔夫走进厨房,出来时端着一个放着酒的托盘。 “上帝,”莫斯卡惊讶地说,“我听说你断了条腿。”他刚刚把母亲信中提到的关于埃尔夫的事忘得一干二尽,但显然他哥哥正等着这一刻,立刻把裤管拉了起来。 “很漂亮,”莫斯卡评价,“真是不走运啊,埃尔夫。” “才不呢,”埃尔夫说,“我希望两条都是假肢,你知道的,那样就不用担心脚气和往肉里长的趾甲了。” “当然。”莫斯卡回答,碰了碰哥哥的肩,微笑着。 “他是特意为了你才戴上假肢的,沃尔特。”他母亲说,“他明知我不愿见他不戴,平时在家却总那样。” 埃尔夫举了举手里的酒杯:“敬凯旋的英雄,”他说,接着面带微笑转向格洛丽亚,“敬一直等待他归来的姑娘。” “敬我们全家。”格洛丽亚说。 “敬我所有的孩子们。”他母亲满怀挚爱地说,她的慈爱眼神也扫过了格洛丽亚。所有人都期待地盯着莫斯卡。 “得让我先喝了这杯酒,然后才能挤出点祝酒词来。” 大家都大笑着喝干了杯中的酒。 “该吃晚餐了,”他母亲说,“帮我摆桌子,埃尔夫。”两人走进厨房。 莫斯卡坐进一把扶手椅里。“归途漫漫啊。”他感叹。 格洛丽亚走到壁炉边,拿起嵌着莫斯卡照片的相框背对着他,说:“每周我都会来你家,看看这张照片,我会帮你母亲准备晚餐,然后一起吃饭,一起坐在这间房里注视着它,聊关于你的一切。三年了,我们每周都这样,就像有些人去墓地凭吊一样。现在你回来了,跟那张照片一点儿也不像。” 莫斯卡站起身,走到格洛丽亚旁边,伸出一只胳膊揽住她的肩。他盯着照片,想弄明白它为何令他如此不快。 照片中的人仰着头,大笑着,站姿明显是故意凸显他所属部队的黑白斜条纹。那张脸朝气蓬勃、纯真美好,制服整洁熨帖,站在南方艳阳下,他是典型的大兵模样,配合爱他的家人拍照。 “笑得真混蛋。”莫斯卡说。 “不许嘲笑它,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拥有的只有它。”她沉默了一会儿,“啊,沃尔特,”她说,“你不写信,每当我们听到运兵船被击沉的传闻,或者有场大仗,我们只能抱着它痛哭。诺曼底登陆那天,我们没去教堂,你母亲坐在沙发里,我坐在这儿守在广播旁,就这么坐了一整天。我没去上班,不停地把广播调到不同的台,一个台的新闻结束,立刻换另一个台,也不管它们报的内容其实一模一样。你母亲坐在那儿,拿着手绢,但她没有哭泣。那晚我睡在这里,你的房间,你的床上,我把这照片也带了过去,把它放在衣柜上,对它说晚安,然后我梦到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而现在,你就活生生地在我面前,沃尔特?莫斯卡,但你却一点儿也不像照片里的人。”她试着大笑,结果满脸是泪。 莫斯卡很尴尬,他轻轻吻了吻格洛丽亚。“三年很漫长。”他说,心里却在想,登陆那天,我在一座英国小镇喝得醉醺醺的,和我一起的金发姑娘宣称,是我给了她第一杯威士忌和她的初夜。我的确庆祝了登陆日,但我庆祝的是自己不在登陆士兵当中。他非常想要告诉格洛丽亚全部真相,他那天压根就没有想她们,也没想过她们担心的那些事。但他只是说:“我不喜欢这张照片,再说,我进门时,你可说我一点儿也没变。” “这不好笑,”格洛丽亚说,“当你走到门口时,跟照片上一模一样,但我越看越觉得你整张脸好像都不一样了。” 他母亲在厨房里喊:“饭好啦!” 他们一起回到客厅。 桌上摆满了他最爱的食物:三成熟的烤牛肉配烤小土豆、青菜沙拉和厚厚的一片黄奶酪。桌布雪白,他吃完后才注意到餐盘边没用过的纸巾。食物很美味,但不及他想象中好吃。 埃尔夫说:“嘿,跟大兵的食物完全不同,对吧,沃尔特?” “是啊。”莫斯卡回答,他从衬衫口袋里抽出根短粗的深色雪茄,正准备点燃时才忽然注意到埃尔夫、格洛丽亚和他母亲都正好笑地看着他。 他咧嘴一笑:“我现在可是大人了。”然后点着雪茄,夸张地做出一副享受极了的样子,四个人一齐迸出大笑来,就好像回到家后,他全然不同的样貌和举止在回家后导致的最后一丝尴尬和别扭都被一扫而空了。他们惊讶,随即觉得自己的惊讶很好笑,只因为莫斯卡拿出一根雪茄,但这样总算冲破了他和家人间的隔阂。大家一起走回客厅,两个女人都搂着莫斯卡的腰,埃尔夫则端着盛满威士忌和姜汁汽水的托盘。 女人们紧挨着莫斯卡坐在沙发上。埃尔夫把酒递给大家,自己坐到对面的软扶手椅里。落地灯温和的黄色光晕温暖了整间房间,埃尔夫用他一整晚都很亲切的轻松语气道:“现在,让我们聆听沃尔特?莫斯卡的故事。” 莫斯卡喝了口酒:“首先是礼物。”他走到地上的蓝色运动包前,拿出三个用褐色牛皮纸包着的小盒子分别递给了他们。他们拆开包装时他又倒了杯酒。 “上帝,”埃尔夫说,“这些是什么鬼东西?”他举起四个粗大的银圆筒。 莫斯卡大笑出声:“四支世界上最好的雪茄,为赫尔曼?戈林特制的。” 格洛丽亚打开自己的礼物包装,然后倒吸了一口气,一个黑色的天鹅绒盒子里安放着一枚戒指:一圈小碎钻中嵌着块方形的翠绿宝石。她起身紧紧拥住莫斯卡,然后转过身去把这枚戒指给他母亲看。 他母亲正着迷地盯着掉在地板上的一块紧紧卷着的酒红色丝绸,他本来把它折成大方块塞在盒子里的,她把它拿起来展开。 那是一面巨大的方形旗帜,位于旗帜正中,压在白色圆形背景上的,是一个墨黑色的纳粹十字。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在这间静谧的房间里,他们第一次亲眼看到了敌军的标志。 “见鬼,”莫斯卡说,打破了沉默,“它只是里衬,本来要给你的是这个。”他把掉落在地的小盒子捡起来,他母亲打开它,看到里面的浅蓝钻石后她抬眼感谢了他,然后把那面巨大的旗帜叠成极小的方块,起身提起莫斯卡的蓝色运动包说:“我来整理。” “这些礼物都很好,”格洛丽亚说道,“你从哪儿弄到的?” 莫斯卡咧嘴笑着说:“战利品。”他特意滑稽地强调这个词,好让所有人再次开怀大笑。 他母亲回到房间里,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大叠照片。 “这些是你包里的,沃尔特,给我们看看吧?”她把照片递给格洛丽亚和埃尔夫,他们指指点点地看不同的照片。莫斯卡倒了杯酒,一边喝一边回答他们关于这些照片在哪里拍摄的问题。忽然,他注意到母亲脸色变得苍白,用力盯着其中一张,有那么一瞬间,莫斯卡害怕是那些淫秽的照片,但他记得自己在船上已经把它们全卖了。他看到母亲把照片递给了埃尔夫,对于自己刚才的惊慌失措,莫斯卡有些恼火。 “瞧瞧,”埃尔夫说,“这是什么啊?”格洛丽亚也走过去看着照片,三双眼睛期待地转过来看着莫斯卡。 莫斯卡倾身靠向埃尔夫,当他看清照片的内容时,不禁松了口气,他现在记起来了,拍这张时他正跟着坦克部队行进。 照片上,一个德国火箭炮手歪躺在雪地里,一条暗痕从他身后一直延伸到照片边缘,莫斯卡站在尸体旁,双眼直直地盯着镜头,M1步枪斜挎在肩上。他,莫斯卡,裹着冬季作战服,显得很畸形,毛毯挖了洞套过他的头和手臂,像裙子似的穿在作战服里面。他站在那儿,像个成功的猎手正准备把猎物扛回家。 照片上没有的,是积雪的平原上正在燃烧的坦克,是白色土地上垃圾一样四散的焦黑尸体。那德国佬是个好炮兵。 “我一个朋友用那德国人的莱卡相机拍的。”莫斯卡低头又喝了一口,转过脸才看到他们仍在等待。 “我杀死的第一个敌人。”他说,想让它显得像个笑话,却更像指着埃菲尔铁塔或金字塔跟人解释照片里所站之处的背景。 他母亲正研究着其他照片:“这是在哪里拍的?” 莫斯卡坐到她身边说:“这是在巴黎,我第一次休假。”他伸出手臂搂住母亲的腰。 “这个呢?”他母亲问。 “那是在维特里。” “这个呢?” “那是在亚琛。” 这个呢?这个呢?这个呢?他说出城镇的名字,跟他们讲有趣的小故事。酒精让他的情绪好了些,但他还是会暗想,这是在南锡,我排队两个小时才睡到个女人;这是在栋巴勒,我看到那个死去的德国人卵蛋肿得像香瓜一样,门上还写着“里面有死德国佬”——它完全没有骗人,他到现在都在琢磨,怎么会有人不嫌麻烦写上这句话,即使只把它当成一个笑话;这是在哈姆,他三个月来第一次弄到烟枪,第一次嗑到药;这个、这个、这个,这些都是无数的德国城镇,德国男人、女人、小孩躺在他们不成形的杂乱坟墓里,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恶臭。 他和身后不同背景的合影,都仿佛是置身于沙漠中拍的照片。他,一个征服者,站在被夷为平地的工厂和家园前面,踩在人类骸骨之上——废墟像滚动的沙丘一样一直绵延到远方。 莫斯卡坐回沙发上,抽着雪茄。“要喝咖啡吗?”他问,“我可以去煮。”他走进厨房,格洛丽亚跟了过来,两人一起放好杯子,切开她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奶油蛋糕,当咖啡在炉子上煮沸时,她紧拥住他说:“亲爱的,我爱你,我爱你。” 他们把咖啡端回客厅。现在,轮到其他人告诉莫斯卡他们的故事了。格洛丽亚这三年从未跟其他人约会;埃尔夫在南部一个陆军军营里因为卡车车祸失去了一条腿;他母亲重新开始工作,在一家大百货公司记账。他们都有过不同的冒险,感谢上帝,战争终于结束了,莫斯卡一家几乎是安然无恙地生存了下来,只失去了一条腿。就像埃尔夫所说,有了现代交通工具,腿还有什么意义。现在,他们终于安全地聚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 万里之外的敌人被彻底击溃,再也无法给他们带来任何恐惧。敌人被包围、被占领,正饥肠辘辘地忍受着疾病的折磨,再无体力和士气威胁他们。当莫斯卡在椅子上沉沉入睡时,他们——那些深爱着他的人静静地看着他,眼里几乎噙着泪水,不敢相信他穿越了时间和空间走得那么远,却奇迹般归来,毫发无伤地回到了安全的家。 直到回家后的第三个晚上,莫斯卡才有机会和格洛丽亚独处。第二晚他去了她家,他母亲、埃尔夫与格洛丽亚的父亲、姐姐商量婚礼的细节,不是他们爱管闲事,只是一切都安定下来,大家太欢欣鼓舞了。他们一致决定婚礼要尽快举行,但莫斯卡必须先找到稳定的工作。莫斯卡心甘情愿任他们摆布。 最令他意外的是埃尔夫。那个曾经羞怯的埃尔夫变成了一个信心满满、果敢、明智的男人,完美地扮演着一家之主的角色。 第三天晚上,母亲和埃尔夫外出,走之前埃尔夫咧嘴坏笑着提醒他:“记得看时间,我们十一点回来。”他母亲被埃尔夫推出门外,然后说:“你要是跟格洛丽亚一起出去,别忘了锁门。”莫斯卡当时为她语气中的不肯定而好笑,好像让他和格洛丽亚独处一室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好主意似的。 上帝,他想着,平躺在沙发上。 他试着放松,但仍浑身紧张,不得不起身倒了杯酒。他站在窗边微笑,好奇接下来会如何。被派出国之前,他和格洛丽亚曾在一家小旅馆里共度良宵,但现在几乎记不清了。他走到收音机边打开它,又走到厨房里看钟。将近八点半,那女人迟了半小时。他走回窗边,现在已经太暗了,他什么都看不见。他转身时听到敲门,然后格洛丽亚走进了公寓。 “你好,沃尔特。”她说,莫斯卡注意到她的声音有些轻颤,她脱掉外套,穿着有几枚大纽扣的衬衫,配一条宽褶裙。 “总算能独处了。”他咧开嘴笑着靠回沙发上,“倒两杯酒吧。”格洛丽亚坐到沙发上,倾身过来亲吻他。他的双手覆上她的胸部,他们吻了许久。“酒这就来。”她说,起身离开他。 他们一起浅酌,收音机里乐声轻柔,落地灯的柔黄光晕照亮整间房。他点燃两支烟,递了一支给她。他们一起抽,当他灭掉烟蒂时,看到她仍拿着她的那支。他从她那儿拿开它,仔细地在烟灰缸里碾熄。 莫斯卡把格洛丽亚拉到自己身上横躺着,解开她的衬衫扣子,手滑进她的胸罩里,然后吻着她,一只手探到她的裙下。 格洛丽亚坐起来,推开他,莫斯卡很讶异,立刻警觉起来。 “我不想做到最后一步。”格洛丽亚说,那小姑娘似的用词令他很不爽,他不耐烦地向她伸出手,她站起身退后离开他。 “不,我是认真的。” “搞什么鬼,”莫斯卡说,“我出国前那两周就可以,现在却有问题?” “我知道。”格洛丽亚对他温和地笑,他忽地感到生气。“但那时不一样,你就要走了,而我爱你。如果现在那么做,只会让你看轻我。别生气,沃尔特,我跟艾美谈过这个,你回来后简直变了个人,我必须找人谈谈,我们都觉得这样最好。” 莫斯卡点了支烟:“你姐姐蠢透了。” “别那样说,沃尔特,我不愿做你想做的,因为我真的爱你。” 莫斯卡被酒呛到,尽力忍住了笑。“听着,”他说,“如果不是最后那两个星期我们上了床,我根本不会记得你或给你写信,你对我而言不会有任何意义。” 他看着她的脸变红,走到扶手椅前,面对他坐下来。 “在那之前我就爱着你了。”她说,她的嘴唇在颤抖,他把一包烟扔给她,然后啜着自己的酒,试着厘清一切。 他的欲望已消失殆尽,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为什么?他全然不知。他十分清楚,不管是诱哄还是威胁,自己一定能让格洛丽亚遂他的愿,他知道只要说“要么上床,要么拉倒”,她一定会屈从。他也明白自己太唐突,只要有点耐心和技巧,这个夜晚终会令他愉快,但他惊讶地发现,这些努力对他而言太麻烦了。他现在完全不想费那种事。 “没事的,过来这边。” 她服从地走过来。“你不生气吗?”她低声问。 他亲了她,微笑。“不,没关系。”他说,真心的。 格洛丽亚把头靠到他肩上:“我们今晚就这样聊天吧。你回来后我们还没机会单独聊天呢。” 莫斯卡去拿她的外套。“我们去看电影。”他说。 “可我想待在这里。” 莫斯卡特意用残忍而无所谓的语气说:“不看电影,就上床。” 她站起来,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你并不在乎选哪一个。” “没错。” 他以为她会穿上大衣夺门而出,但她却一直顺从地等着他梳好头发系好领带。他们去了电影院。 一个月后的一天,莫斯卡快到中午才回公寓,埃尔夫、他母亲和格洛丽亚的姐姐艾美正在厨房里喝咖啡。 “你要来点咖啡吗?”他母亲问。 “好,等我先洗一把脸。” 莫斯卡走进浴室,擦干脸时讽刺地笑了笑,回到厨房。 他们都啜着咖啡。艾美先发动了攻击。 “你这么对格洛丽亚不合适,她等了你三年,从来没出去约会,错过了许多机会。” “许多什么机会?”莫斯卡问,然后大笑,“我们相处得不错,总得花些时间。” 艾美说:“你昨晚约了她但没出现,直到现在你才回家。这样做不对。” 母亲见莫斯卡越来越恼怒,抚慰地说:“格洛丽亚在这儿一直等到凌晨两点,你应该打个电话的。” “我们对你干的事清楚得很。”艾美说,“你抛下等了你三年的姑娘,跟那个远近闻名的荡妇出去,她堕过三次胎,天知道还干过什么别的。” 莫斯卡耸肩:“我不能每晚都见你妹妹。” “对,你太重要了,当然不能那样做。”他惊讶地发现,她是真心恨自己。 “之前说好了,等我找到稳定工作再说。”莫斯卡提醒她。 “我当时不知道你变成了这样的混球,如果不想结婚就告诉格洛丽亚。不用担心,她能找到其他人。” 埃尔夫开了口:“别说那种傻话,沃尔特当然想跟她结婚,我们都理智一点,莫斯卡觉得诸事都有些陌生,但他会习惯的。我们要做的是帮助他。” 艾美讽刺地说:“如果格洛丽亚跟他上了床,一切就都没事了,你就会重新适应,不是吗,沃尔特?” “这么说就更愚蠢了。”埃尔夫说,“直说吧,你生气的是,沃尔特出去鬼混却懒得隐藏,他至少可以不别让人知道。格洛丽亚又太爱沃尔特不愿跟他分手。我想最好赶紧定下结婚的日子。” “然后让我妹妹继续工作,任他像在德国那样到处拈花惹草?” 莫斯卡冷冷地看着他母亲,她躲开了他的目光,一阵沉默。“是的,”艾美轻声说,“你母亲告诉了格洛丽亚那个德国姑娘寄给你的信。你应该觉得羞耻,沃尔特,你确实应该。” “那些信没有任何意义。”莫斯卡说,他看到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他会找到工作,”他母亲说,“他们可以先住在这里,直到找到一间公寓。” 莫斯卡啜着自己的咖啡,刚才有那么一会儿,他很生气,但现在,他只感到不耐烦,想远离这间房间,远离这些人。他受够这些闹剧了。 “但他不能再跟那些荡妇来往了。”艾美说。 莫斯卡温和地打断:“只有一个该死的问题,我没有准备好定日子。” 他们都惊讶地看向他。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想结婚。”他咧嘴笑着补充道。 “什么,”艾美语无伦次地尖叫,“什么?”她愤怒得说不出其他话来。 “别跟我说什么三年的废话,她三年没人操对我来说又他妈有什么分别?你以为我晚上会担心得睡不着?搞什么鬼,难道她不用,下面就会变出金子?我有别的事情要操心。” “请别这样,沃尔特。”他母亲说。 “啊,该死。”莫斯卡说,他母亲离开桌子,站到炉子边,他知道她正在哭泣。 突然,所有人都站起来,埃尔夫倚着桌子撑住自己,愤怒地大喊:“好了,沃尔特,这种狗屁的重新适应也太过分了。” “我想,自从你回家之后,大家都太宠溺你了。”艾美轻蔑地说。 面对这一切,他除了说出自己的最真实感受外,别无他法。 “去死吧。”他说,虽然他是冲着艾美说的,视线却扫过了所有人。 他起身,准备离开,但埃尔夫扶着桌子移到他面前,满腔怒火地咆哮:“你这该死的!太过分了!道歉,听到了吗,道歉!” 莫斯卡推开他,当他发现埃尔夫并没有装假肢时已经太迟了,埃尔夫重重摔倒,头撞到地上。两个女人都尖叫起来,莫斯卡弯腰扶起埃尔夫。“你还好吗?”他问。埃尔夫点点头,但双手仍掩着脸坐在地上。莫斯卡离开了公寓。他永远记得母亲站在炉子边绞着手痛哭。 莫斯卡最后一次踏入那间公寓,他发现自己的母亲正等着他——那一整天她都没有出门。 “格洛丽亚打电话找过你。” 莫斯卡点头,表示听到了。 “你现在打算整理行李吗?”他母亲怯怯地问。 “是啊。”莫斯卡说。 “想要我帮忙吗?” “不用。”他说。 他走进卧室,拿出新买的两个手提箱,嘴里叼了根烟,翻遍所有口袋想找火柴,然后走去厨房拿。 他母亲仍坐在椅子里,手绢遮住她的脸,静静地啜泣。 他拿了根火柴准备离开厨房。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他母亲说,“我做错了什么?” 他毫无怜悯,她的泪水没有激起任何情绪,但他不想她歇斯底里。他尝试着轻声说话,不让自己的恼怒显现出来。 “你什么都没做错,我只是要离开,不是因为你。” “为什么你总是像跟陌生人说话一样跟我讲话?” 这句话触动了他,但他做不出亲近的样子。 “我只是觉得紧张。”他说,“如果你不出去的话,就帮我整理吧。” 她跟他去了卧室,小心地叠好他的衣服让他放进手提箱。 “你需要香烟吗?”他母亲问。 “不,我在船上能搞到。” “我去楼下买点,说不定用得着。” “在船上才卖五分钱一包。”他说。他不想要她的任何东西。“香烟总是不嫌少。”他母亲说着走出了公寓。 莫斯卡坐在床上,盯着墙上挂着的格洛丽亚的照片,那激不起他的任何情绪,这事儿没成,他想,真可惜。他对他们的耐心感到吃惊,意识到他们做了多少努力的尝试,而自己却几乎没做什么。他在脑海中搜寻能讲给母亲听的话,让她知道她没办法帮自己,他的所有行为全都源于一个他们俩都无法控制的原因。 客厅里电话响起来,他过去接。格洛丽亚那毫不亲昵却友好的声音传过来。 “听说你明天就走,我应该今晚过去跟你道别,还是现在就在电话里说?” “随便你,”莫斯卡说,“但我九点左右出门。” “我会在那之前到。” “不必了,只是道别而已。”他知道这是真的,她已经不再在乎他了,他不再是她所爱,她的友善道别只是好奇而已。 当他母亲回来后,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妈,”他说,“我现在就走,格洛丽亚打了电话来,她今晚会过来,我不想见她。” “你是说现在,就现在?” “是的。”莫斯卡说。 “但你至少该在家里待最后一晚。”她说,“埃尔夫马上要回来了,你至少要跟自己哥哥告个别。” “再见了,妈。”他说,靠过去亲了亲她的脸颊。 “等等,”他母亲说,“你忘了运动包。”然后,就像以前的许多次,从他离家去打篮球,直到最后他离家加入陆军一样,她拿着那个蓝色小运动包开始装他可能用得上的东西。不过这一次,她放进去的不是缎面短裤、皮质护膝和球鞋,而是他的剃须工具、一套干净内衣裤、毛巾和肥皂,然后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一根绳子把运动包系到一只手提箱的把手上。 “唉,”她说,“不知其他人会怎么说。他们会认为这是我的错,我没能让你快乐。你那样对待格洛丽亚,至少今晚你能当面跟她道别,对她好一点,让她不会太难受。” “世事艰辛,这对每个人都一样。”莫斯卡说,他又亲了亲她,但在他走出公寓之前,她拉住了他。 “你回德国是为了那个姑娘吗?”莫斯卡意识到,如果他说是,他母亲的虚荣心会得到抚慰,她会明白他离开并不是她的错。但他没法撒谎。 “我想不是,”他说,“她大概又找另一个大兵了。”大声真诚地说出这句话之后,他才惊讶地意识到这听上去有多假,就像他说的事实是故意伤害他母亲的谎言一样。 她亲了亲他便放他离开。走到街上后,他抬起头,看到她站在最近的窗边,手绢白色的一半遮着脸。他把手提箱放到地上要向她挥手,她却已经离开窗边,他担心她会跑下来在街上出丑,便拎起手提箱快步走到大路上拦出租车。 但他母亲只是坐在沙发上,满是羞愧、悲伤和耻辱地哭泣。在她内心深处,她知道,如果她儿子战死在某个无名海滩,葬身异乡,尸体上的白色十字架与其他数千人的混在一起,她的悲痛也许会更甚,但她不会觉得羞耻。过一段时间后,她会接受,在某种程度上,还会骄傲。 那样的话,就不会有现在这种与日俱增的悲伤——他永远地离开了,即使他死了,她也没法在他尸体边恸哭,埋葬他,带着花去看望他。 坐火车回敌国的路上,莫斯卡打着瞌睡,随着车厢的节奏左右摇晃。他困倦地走回自己的长椅,摊开四肢,但他躺着却听到了那个受伤男人的呻吟,上下牙齿冷得打站的声音,疲倦的躯体现在才开始抗议这世界的疯狂怒火。 莫斯卡起身走到车厢大兵的那头。 大部分士兵都睡着了,只有三支点燃的蜡烛发出一小圈光晕。穆尔鲁尼蜷缩在一张长椅上正打着呼噜,两个大兵喝着一小瓶酒玩着拉米牌,卡宾枪搁在他们身旁。 莫斯卡低声问:“你们有谁能借我条毯子吗?那人很冷。” 一个大兵扔给他一条毯子。 “谢了。”莫斯卡说。 大兵耸了耸肩:“反正我也得熬夜看着这个鬼家伙。” 莫斯卡瞥了熟睡的穆尔鲁尼一眼,他脸上毫无表情,双眼缓缓地睁开,像一只愚蠢的动物一样盯着他,在那一刻,在他双眼又闭上之前,莫斯卡感到对方似乎认出了他。你这可怜的蠢蛋,他想。 他走回自己那头,用毯子盖住杰拉德先生,重新躺上长椅。这次他轻易地迅速入睡,一夜无梦,直到火车到了法兰克福,他被人摇醒。 第二章 六月初的清晨,阳光照亮了露天火车站的每个角落,让它变成个巨大的室外体育场。莫斯卡走下火车,深吸了一口晚春的空气,闻到远方城市的残骸和废墟扬起的刺激的灰尘的味道。月台上,一队队穿着橄榄绿军服的士兵在火车旁集合。他和其他平民一起,跟着向导走向站外等候的大巴。 他们像征服者一样穿过人群,仿佛以前的富人穿过穷人之间,不用环视左右,便知面前会让出一条路来。被征服的人衣衫褴褛、身材瘦弱,看上去就像这一大群男人女人都早已习惯了住在廉价房子里靠教会施舍的汤粥果腹。他们闷闷不乐却又顺从地让出路来,嫉妒地盯着这些吃饱穿暖的美国佬。 出了车站,是个大广场,对面是红十字俱乐部,穿着军服的大兵三三两两在台阶上闲逛。为安顿占领军和行政人员,广场四周重建了宾馆。车辆交叉穿梭行进,宽敞的街道上挤满军用大巴和出租车。即使是大清早,也有不少大兵坐在车站周围的长凳上,每个人身边都有个德国姑娘和她必不可少的小提箱。跟以前一模一样,莫斯卡想,一点儿没变。大兵等着火车,就像郊区的主妇等候着她们通勤的丈夫。挑个漂亮姑娘,或多或少开个价。是在寒冷肮脏的车站长凳上睡一晚等待一大早的火车,还是享受一顿不错的晚餐、酒精、香烟和温暖的床铺?通常,他们都会明智地选后者。 所有通向广场的路口都站满了骗子、黑市贩子和想要设套骗机警大兵的孩子。大兵们刚从陆军福利社里出来,拿着满纸箱的糖果、香烟和肥皂,他们警惕的眼神就像以前背着一袋袋金沙的淘金者。 莫斯卡等着上大巴时感到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转过身,他看到一个瘦骨嶙峋、肤色较深的男人,戴着德国男人的标配——国防军帽。 年轻人低声地急切问:“你有美元吗?” 莫斯卡摇头,转回身,却再次感到手搭上他的肩。 “有香烟吗?” 莫斯卡开始上车,那只手迫切地捏紧他的肩:“什么都行,你有什么想卖的吗?” 莫斯卡简短地用德语说:“放手,快点。” 那人惊讶地退开,眼中满是骄傲的轻蔑和仇恨。 莫斯卡上了大巴坐下来。 那人在窗外盯着他,盯着他的灰色华达呢西装、洁白的衬衫和条纹领带。在那人的轻蔑眼神之下,他有一刻希望自己还穿着橄榄绿的军装。 大巴缓慢地驶出火车站,从广场其中的一个出口离开,带他们穿行在另一个世界。中心广场像荒野中矗立的一座堡垒,在它四周,废墟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之处,只有一个建筑群落残存下来,一堵墙还竖着,一扇门通向墙后的旷野,一座钢筋结构直指天际,砖块、迫击炮碎片和玻璃像撕裂的肌肉挂在上面。 巴士上大部分平民都在法兰克福郊区下车,剩下莫斯卡和几个军官前往威斯巴登空军基地。除了杰拉德先生外,莫斯卡是唯一一个在美国就已经拿到永久任命的平民,其他人得在法兰克福等待具体指令。 空军基地终于检查完所有的证件后,他还得等到午餐后才能乘飞机去不莱梅。飞机起飞后,他完全没有腾空而起的感觉,也不担心飞机会飞到陆地边缘,甚至都不觉得它有坠落的可能。他看着地平线朝着他倾斜,就像在他眼前忽地竖起一堵褐绿色的墙,飞机倾斜着上升,整块大陆变成一条无尽的深巷。随着飞机回到水平位置,一切秘象便都消失,他们像是从阳台朝外看,地面平坦像一块铺着桌布的棋盘。 现在他已非常接近此行的最终目的地,归程也即将完成。他开始回想在家的几个月,家人的耐心让他感到难受和些许愧疚。即便如此,他也并不想再见到他们,反而越来越不耐烦飞机开得太慢,好像悬停在无垠的晴空中。他意识到告诉母亲的那个事实其实是个谎言,就像他母亲说的,他的确是为了那个德国姑娘回来,只不过他并没有指望这次回来能找到她,也没有真期待在几个月的分离后还能在一起。但是,无论如何,他都得回这片大陆。他不指望她能等着他,因为他就像是把她留在了没有出路的丛林中,无能为力,没有任何食物为生,也没有武器来抵御野兽。这样想着,他觉得反胃,羞愧和伤感像毒药一样灌进他的血液和口腔。他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她的身体、面庞、发色。在他抛下她的几个月后,他总算第一次有意识地勾勒出她的样貌。然后,终于,他回想起她的名字,清晰而具体,就像他刚大声喊了出来一样。 大约一年前,一个炎热的夏日早晨,警察局大楼在午前一刻被炸。莫斯卡当时在霍查理区的吉普里都感到了大地的震动。他等待的那个刚从美国派过来的年轻中尉几分钟后跑出来,一起开车回到康特斯卡普的军管政府指挥部,他们开回警局大楼的路上有人喊着消息,军警已经封锁了这片区域,白头盔和吉普拦住了通向广场的道路,跟莫斯卡同行的中尉给他们看证件,然后穿过了封锁线。 那栋庞大的墨绿色建筑矗立在森林大街最高处的一小块坡地上。它很大,方方正正,内庭用来停车,德国平民从正门涌出,他们的脸和衣服上满是尘土。 有些女人因为震惊而歇斯底里地大哭着,人群从建筑边散开,但建筑本身看上去很平静,毫发无伤。 莫斯卡跟着中尉走向侧面的一个小入口,它是个拱门,碎渣几乎一直堆到了天花板上,他们爬过去,进了内庭。 宽敞的内庭现在被小山似的碎石堆满,露出车顶、吉普、卡车,像浅海中沉船的船桅。爆炸把三层楼高的墙壁炸得粉碎,他们头顶办公室的桌椅和墙上的钟都一览无余。 莫斯卡听到一种他以前从来没听到过的声音,那种声音在这片大陆的城市中变得司空见惯,它好像从四面八方飘来,一个低沉、稳定、单调的野兽般的尖叫,完全不像是人类发出来的。他确定了它的方位,然后连走带爬穿过瓦砾堆,到达内庭的右侧,看到一段粗肥的红脖子被德国警察制服的绿领子裹着,脖子和头都已经僵硬,毫无生机,尖叫声从尸体下面传来。莫斯卡和中尉尝试着把砖头清开,但碎石不断地滑落到尸体上,中尉只好从拱门爬回去找人来帮忙。 现在,救援人员陆续通过拱门,或是从堆满碎石的墙上爬下来进入内庭。基地医院的陆军军医仍穿着他们的粉红色制服,大兵、德国佬和劳工开始把尸体挖出来。莫斯卡从拱门爬回去。 大街上空气清新,救护车排了长长一列,在它们对面,德国消防车整装待发。劳工已经清开了庭院入口,碎石被装上等候的卡车。建筑对面的人行道上,有人摆了张桌子权作指挥点,他看到自己的上校正耐心地站在那儿等着,一些低级军官围着他。莫斯卡好笑地注意到他们都带着钢盔。其中一个军官朝他招手。 “上楼去守着我们的情报办公室。”他说,把自己的手枪皮带递给莫斯卡,“有爆炸就赶紧跑出来。” 莫斯卡从正门进入那栋楼,楼梯上残渣碎石堆成了山,他小心谨慎地慢慢爬过去,走过走廊时一直盯着天花板,以避开它松脱的那些地方。 情报办公室在走廊中部,打开门后,他看到现在它只剩半间房了,另外半间已经变成了内庭里的碎石堆。除了一个锁住的资料柜,没什么可守卫的,但能让他视野良好地看着楼下正在上演的这出戏。 他舒服地坐在椅子上,从口袋里拿出根雪茄点燃,脚在地上碰到什么,低头一看,他惊讶地发现两瓶啤酒正躺在那儿。他拿起一瓶,瓶身盖满灰浆和碎砖,莫斯卡用门锁撬开了瓶盖,再次安坐回椅子上。 在他下面,庭院里的景象像是停滞了,在满是尘埃的空气中显得仿若梦境。在他发现的尸体旁边,德国劳工正如慢动作一样小心地搬开砖头。一名美国军官耐心地站在他们上方,他的粉红裤子和绿衬衫被灰尘染白。他旁边站了个中士,手中攥着个装血浆的圆柱体,整个内庭全是类似的场景,好像是大型印刷机的杰作。在他们上方,混凝土尘埃在阳光下悬在空气中,缓缓地下落,把他们的头发和衣服都染成白色。 莫斯卡喝着啤酒抽着雪茄。听到有人跌跌撞撞地沿着走廊走,他走出房间。 长长的走廊在尽头消失,那里的地面与天花板几乎相连,从幽深的建筑内部走出来一小队德国男女,他们和他擦肩而过,因震惊和恐惧而虚弱盲目,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在队伍最后是个穿着卡其布滑雪裤和毛线衫的纤弱姑娘,她绊倒了,其他人都没有转身帮她,莫斯卡走出房间扶起她。她打算继续往前,但莫斯卡伸臂用啤酒瓶拦住了她。 她抬起头,莫斯卡看到她的脸和脖子都惨白,瞳孔因为震惊而放大,她含着泪用德语说:“让我出去,求你了。”莫斯卡放下手臂,她越过他继续沿着走廊行进,但只走了几步就靠着墙倒下了。 莫斯卡弯下腰,看到她的双眼还睁着,不知如何是好,于是把啤酒递到她嘴边,但她把它推开了。 “不,”她用德语说,“我只是太害怕了才走不动。”他只明白了一点,但听出了她语气中的羞耻。他点燃一支烟塞到她双唇间,然后抱起她虚弱的身体,把她放到房间的一把椅子上。 莫斯卡开了另一瓶啤酒,这次她喝了一点。在他们下面,眼前的景象进展得快了些,医生们弯下腰,双手忙碌着,拿着血浆的人们跪在碎石上,垃圾工缓慢地清理着废墟,那些被压扁覆满灰尘的尸体经由各个拱门被送出去。 那姑娘离开椅子:“我现在可以走了。”她准备离开,但莫斯卡堵住了门。 他用勉强的德语说:“在外面等我。”她摇头。 “你需要喝点酒,”他说,“酒精,真正的酒精,暖的。”她又摇头。 “不搞鬼。”他用英语说,“真的,我发誓。”他搞笑地把那瓶啤酒举到胸前,她微笑着擦身越过他。他看着她单薄的身躯缓慢却稳稳地穿过走廊到堆满碎石的楼梯。 他们就是这样开始的。死者,无论是占领者还是敌人,都在他们身后被运走,砖尘落到他们眼睑上,他,莫斯卡,被她脆弱的身体和瘦削的脸打动,对她生出怜悯和一种奇怪的温柔。晚上在他的房间里,他们聆听着小收音机,喝干了一瓶薄荷酒,当她想离开时,他用各种各样的借口留下她,过了宵禁时间她只能留下来。但她一整晚都没让他亲吻她。 她躲在被套下脱掉衣服,他抽完最后一根烟,喝掉最后一口酒之后,终于加入了她。她转身面对他,带着充满激情的热烈,这让他惊讶又高兴。几个月后她告诉他,那时她已经几乎一年没有做爱了,他大笑,而她有些后悔地笑笑:“如果是个男人这么说,人人都会同情他;但换做女人,他们就只会嘲笑了。” 但他第一晚就猜到了,那只让他更确定。她害怕他,他是敌人。但收音机里的柔和音乐、温暖的酒精、让人精神放松的香烟、他从食堂买来的厚厚三明治,这些她太久没有碰过的奢侈品,再加上她身体的欲望,这一切让她屈服了。他们一直玩着拖延时间的游戏,直到太晚她不能走。这些并不涉及私人感情,明白这一点并没有破坏它,也许正因为他们在身体上如此契合,那一晚变成了一场黑暗中的漫长快感。在黎明前的浅灰色光亮中,她睡着了。莫斯卡在抽烟,他想,我得维系这个。他怀着怜悯、温柔和一些羞愧回想着他是如何惩罚她脆弱的身体,却碰上了一种意外的坚韧力量。 早晨,当赫拉醒来时,她吓坏了,一时间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接着便羞愧于自己这么轻易就屈服于敌人。但她与莫斯卡在窄窄的床上纠缠着的双腿令她整个身体都充满温暖。她用一边手肘半撑起身体,凝视着莫斯卡的脸,再次羞愧地意识到她的脑海中并没有他的清晰影像,她并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敌人”的嘴唇很薄,几乎显得隐忍,脸窄而坚毅,在睡梦中也没有放松,睡得很僵硬,身体在窄床上挺得笔直。他睡得如此安静,几乎连呼吸声都没有,让她怀疑他是不是在装睡,看着她偷看自己。 赫拉尽可能安静地离开床,穿上衣服。她饿了,看到莫斯卡的香烟在桌子上,她拿了一支点燃,它味道好极了。她向窗外张望,却听不到楼下街道的任何声响,这才意识到天色还早。她想离开,但希望他房里有罐头食品,希望他醒来后可以给她。她悔恨地半是愧疚半是快活地想这是她应得的。 她瞥了一眼床,看到那美国人双眼睁开,正安静地打量着她时吓了一跳。她站起来,感到一种荒唐的羞涩,伸出手打算跟他告别,他大笑着伸臂,把她拉回床上,用英语玩笑地说:“我们太友好了,不用这么客套。” 她听不懂,但知道他在取笑她。她很生气,用德语说:“我要走了。”但他却不松开她的手。 “烟。”他说,她帮他点燃一支。他坐起身开始抽烟,被套从他身上滑落,她看到了从他腹股沟一直拉到乳头的一条不整齐的白色伤疤,用德语问:“战争?” 他大笑,指着她说:“你们。”有那么一瞬间,赫拉觉得他像在指责自己,便扭头不去看。 他用蹩脚的德语问:“你饿了吗?”她点点头。他跳下床,赤身裸体。他穿衣服时,她端庄地移开了视线,那似乎让莫斯卡觉得很好笑。 离开前,他轻柔地吻了吻她,用德语说:“回床上去。”她没有做出听懂的表示,但他知道她听懂了,只是出于某种原因不愿那么做。他耸了耸肩离开,跑下楼梯,来到停车场,开车到食堂,拿了一壶咖啡和一些煎蛋三明治。回到房间里,他发现她正坐在床边,衣冠整齐。他把食物给她,两人轮流就着水壶喝咖啡。她递给他一个三明治,但他摇了摇头。他好笑地注意到,她犹豫地做了个手势,但没再问第二次。 “你今晚会来吗?”他用德语问。 她摇了摇头。他们凝视着对方,他的脸上没泄露丝毫感情。她明白他不会问第二遍,他已经准备好把她从脑海和记忆中抹去,而他们共度的这晚什么也不是。她的虚荣心被唤醒,他是个体贴的情人,她回答道:“明天。”然后微笑。她最后喝了一口咖啡,倾过身去亲了他,随后离开。 很久之后,她把这些想法告诉他。是三个月还是四个月之后?很长一段的满足、轻松的身体愉悦,然后有一天,他回到房间,看到她正以一种经典的妻子姿态,缝补着一大堆缠在一起的袜子。 “啊,”他用德语说,“好老婆。” 赫拉羞涩地微笑,盯着他像是想要穿透他的思维,想知道这幅画面给他留下的印象。那是这场战役的起点,让他不想离开的战役,让他留在敌人的土地上与她、与敌人在一起的战役。虽然他明白,但并不觉得被冒犯。 之后,是久经考验的正面进攻——怀孕。这是致命利器,但他既没有觉得轻蔑,也没有怜悯,只有恼火。 “弄掉它,”他说,“我们去找个好医生。” 赫拉摇头。“不,”她说,“我想留着它。” 莫斯卡耸肩:“我反正要回家,什么都阻止不了我。” “好吧。”她说。她没有哀求,只把自己的一切都彻底给了他。直到有一天,虽然知道自己在撒谎,莫斯卡却忍不住说:“我会回来的。”她全神贯注地观察他,知道他在撒谎,他也看出了她的了然。那是个错误的开始,在那之后,他不断重复这个谎言,有时带着醉醺醺的热忱,直到他们都开始相信这句话。她带着天生的顽固信念,那种顽固也体现在其他很多方面。 最后一天,他回到自己房间,发现她已经为他整理好了粗呢背包,它直直地立于窗边,像个绿色的填充假人。那是午餐之后,十月的垂暮,柠檬色的阳光洒满整间房间。晚饭后,开往登机区的卡车就要离开了。 他害怕跟她独处的时光,便说:“我们散个步吧。” 她摇头,招手让他过去。他们脱了衣服,他看到未出生的孩子形成的轻微隆起,他没有欲望,但强迫自己直到欲望来临,她的急切热情让他愧疚。晚饭时分,他穿好衣服并帮她穿衣。 “我想要你现在就离开,”他说,“我不想你等着卡车到。” “好的。”她顺从地说,把她的衣服收到一起,捆好,放进她的小手提箱。 她离开之前,他把所有的香烟和德国钱币都给了她,他们一起离开那栋楼。在街上,他说“再见”,然后吻了她。他看得出她无法出声,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但她顺着街道笔直前行,走下康特斯卡普,走到森林大街,什么也不看,也不回头。 他注视着她,直到她走出他的视线,他相信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她,隐隐松了口气。这一切都结束了,如此容易,没有纠结。然后他记起她几晚前告诉他的,他完全不可能怀疑她的真心。“不用担心我或孩子,”她说,“不要觉得内疚,如果你不回来,孩子也会让我开心,会永远让我记得我们在一起有多快乐。如果你不想,就不要为了我回来。” 他以为这番话是她故作高尚,有些恼怒,但她继续说下去:“我至少会等你一年,也许两年。如果你不回来,我也会快乐的。我会找个男人,然后重建我的生活,别人都是这么做的。我不害怕,不害怕生下孩子,也不害怕独自抚养他。你明白吗,我不害怕。”他明白,她不害怕他带来的任何痛苦或悲哀,也不害怕他变得残忍、不温柔。但她不知道,他最嫉妒的是,她不害怕面对自己的内心,她接受周围的残酷和愤怒,能够继续保持对爱的信念。她为他感到的悲哀,远甚于为自己。 一堵褐绿色的墙在他眼前倾斜,挡住了他的视线,一些建筑和人好像在他面前,横躺着。飞机掉转到水平飞行,莫斯卡可以看到机场的清晰轮廓、一小群作为停机库的建筑和矮而长的管理大楼,它们在阳光下闪着白光。他能看到远方几栋还耸立在不莱梅的高楼形成的破败轮廓。他感觉到飞机的轮子谨慎迟疑地碰到地面。一种不耐的渴望忽然席卷他的全身,他要跳下飞机,站在某个门外等待赫拉。在那一刻,当他准备好走下飞机,他很肯定自己会发现她正等着他。 第三章 莫斯卡让一个德国行李搬运工把他的手提箱搬下飞机,他看到艾迪?卡辛沿着机场的斜坡走下来迎接他。 他们握了握手,艾迪?卡辛用他小心调整好的平静声调说话,真诚的振颤是他觉得不自在时才会用的:“很高兴又见到你,沃尔特。” “谢谢你帮我办妥过来的工作和文件。”莫斯卡说。 “那不算什么,”艾迪?卡辛说,“能让老战友回来就值了,我们一起经历过一些好日子,沃尔特。”他提起莫斯卡的一只手提箱,莫斯卡拎起另一只箱子和蓝运动包,他们沿着斜坡向上走,离开了飞行区。 “去我办公室喝一杯,认识一下其他人。”艾迪?卡辛说,他没提箱子的手臂揽住莫斯卡的肩膀一小会儿,然后自然地说,“你这老混球,我真的很高兴见到你,你知道吗?”莫斯卡体会到在他回家时感觉不到的、一种真正的落地感,终于到了目的地的感觉。 他们沿着铁丝网走到一栋跟基地里其他设施隔着一段距离的小砖楼。“在这里,我就是王,是主人,”艾迪说,“平民人事部,平民人事部主任长期四处飞行,我是副主任。五百个德国佬认为我是神,其中一百五十个是女人。这样的生活怎么样,沃尔特?” 那栋楼只有一层。一个很大的外间办公室里挤满了急匆匆跑来跑去的德国办事员和另一大群耐心的德国人,等着面试车队维修工、公共食堂厨房小工和陆军福利社服务员之类的工作。其中包括沧桑的男人、年长女性、年轻男人和许多年轻姑娘,有一些很漂亮。他们的目光在艾迪经过时跟随着他。 艾迪打开通往里间办公室的门。两张桌子面对面,好让桌子的主人能直视对方。其中一张桌子光秃秃的,只有个印着字母的白绿名牌写着A?福特中尉,平民人事部主任,还有一小叠整齐的待签文件。另一张桌子上,两个双层文件篮里的文件快满溢了出来,一个小名牌上写着E?卡辛先生,平民人事部副主任。房间的一角有张桌子,坐着个高个子的丑姑娘正在打字,她停下手中的工作说:“下午好,卡辛先生,上校打电话过来了,他叫您回电。”说完继续工作。 艾迪朝莫斯卡挤了挤眼,拿起电话。当他打电话时,莫斯卡点上一根烟,试着放松。他让自己不去想赫拉,只看着艾迪。艾迪没变,他想。花白卷发勾勒出他精致又强硬的面庞,嘴唇像姑娘一样敏感,鼻子却又长又威严,下巴充满坚定,双眼像是十分享受地半掩着,满头银丝似乎把皮肤也染灰了。而他给人的印象却还是年轻的,有种近乎幼稚的坦率和温情。但莫斯卡清楚,当艾迪?卡辛喝醉时,那敏感而雅致的嘴唇会抿成一条丑陋的线,整张脸发灰,变得苍老而恶毒。不过那种恶毒背后没有真正的力量,男人只会像莫斯卡那样嘲笑他。无论是言辞还是行为上的恶毒,他都只宣泄在当时是他同伴或情人的女人身上。莫斯卡对艾迪?卡辛只有一个观点:对女人来说是个疯狂的混蛋、糟糕的酒鬼,但除此之外,他是个愿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真好人。艾迪也聪明地从未对赫拉做过什么。他现在很想问艾迪是否见过赫拉,或是否知道她的近况,但他没那么做。 艾迪?卡辛放下电话,拉开桌子的一格抽屉,拿出一瓶杜松子酒和一听西柚汁,转身对着打字员说:“英格伯格,去洗杯子。”她拿了几个玻璃杯——装干酪的空瓶子——离开了办公室。艾迪?卡辛走向通往另一扇小办公室的门:“快来,沃尔特,我想你见见几个朋友。” 在隔壁办公室,一个穿着和艾迪一样橄榄绿军服的矮胖结实圆脸男人站在他的办公桌边,一只脚踩在椅子的脚蹬上,弯着腰让他的大肚子搁在大腿上。他正在研究手上拿着的一张问卷。他面前,一个矮壮的德国人正立正站得笔直,必备的灰绿色国防军帽夹在他的胳膊下。窗边坐着个长脸的美国平民,饱经风霜的美国农民式的长下颚和小而方的嘴,带着种自我中心的气场。 “沃尔夫,”艾迪冲着矮胖男人说,“这是我的老朋友沃尔特?莫斯卡。沃尔特,这位沃尔夫是我们的安全员,他在德国佬到基地工作前调查他们。” 他们握了手,艾迪继续说:“窗边那家伙是戈登?米德尔顿,他没工作,所以被安排到下面来帮忙。上校正想摆脱他,所以没专门分活给他。”米德尔顿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跟他握手,所以莫斯卡点了点头,对方挥了挥他稻草人般的手臂以示回应。 沃尔夫拿拇指朝门那边指了指,告诉那个仍立正站着的德国人去外面等。德国人脚跟一并,鞠了个躬,匆匆离开了。沃尔夫大笑,用一种轻蔑的手势把问卷扔到桌子上。 “从没参加过纳粹党,从没进过纳粹冲锋队,从没入过纳粹青年团,上帝,我真是死了都想见到个纳粹啊。” 大家都大笑起来。艾迪明智地摇了摇头:“他们说得千篇一律,这个沃尔特你绝对会喜欢,沃尔夫。当我们在军管政府共事时,他对德国佬可不客气。” “是吗?”沃尔夫挑起一边浅褐色的眉,“对他们只能那样。” “是啊,”艾迪说,“在军政府时,我们碰到了个大问题。德国佬会把煤运到所有的德国设施中,但一到周六要运煤去戈宏区的犹太难民营,要么就是卡车坏了,要么管理煤炭的那个德国佬就会说没有煤了,我哥们儿解决了这个问题。” “我十分想听听这个故事。”沃尔夫说。他有种随意又讨喜的说话方式,几乎算得上油滑,还会点头让说话人放心,好像他完全能理解。 英格伯格把玻璃杯、酒瓶和果汁拿了进来,艾迪倒了四杯,其中一杯没加杜松子酒。他把那杯给了戈登?米德尔顿。“他是本行里唯一不赌博、不喝酒、不追女人的家伙,所以上校才想摆脱他。他可没给德国佬一个好印象。” “让我们听听那个故事。”戈登说,他低沉而慢吞吞的声音虽带着责备,却很温和,有耐心。 “好吧,”艾迪说,“那时,严重到莫斯卡得每周六跟着运煤车一直到难民营,以确保煤送到了。一个周六,他正在该死地赌博,就让他们自己开卡车去。没有煤。他被痛骂了一场。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开车把他送到卡车坏掉的地方后,他给驾驶员来了场演讲。” 莫斯卡靠在桌子上,点燃一支烟,猛抽了几口。他记得那件事,知道艾迪会把它编成什么样的故事,把他塑造成一个真正的硬汉,但事实完全不是那样。他告诉驾驶员,如果他们不愿开车,他可以不带偏见地放他们走,但如果他们还想继续工作,就最好扛也要把煤扛到难民营去。一个司机辞职了,莫斯卡记下他的名字,然后把烟分给大家。艾迪却编得好像他在一场群架中狠揍了六个司机。 “然后他去了管煤的那人家里,跟他来了一小场我听得懂的英语演讲,当他说完,那德国佬变得极其坐立不安。那之后他周六下午玩骰子,煤却会准时送到难民营。一个真正的执行者。”艾迪崇敬地摇摇头。 沃尔夫一直理解又赞许地点着头:“那正是我们这里需要的,”他说,“这些德国佬杀了人都能逃脱。” “你现在不能那么做了,沃尔特。”艾迪说。 “是啊,我们正在教德国佬什么是民主。”沃尔夫说,挖苦的口气让莫斯卡和艾迪都大笑起来,连米德尔顿都面带微笑。 他们啜着酒,艾迪站起身,打量着窗外一个刚经过走向出口的女人:“那乳沟可真不错啊,”他说,“谁想来分一杯羹吗?” “这是该写在问卷里的问题。”沃尔夫说,他正准备再补充点什么,通向走廊的门被推开,一个金发高个男孩被推进房间。他双手被铐住,正在哭,他身后是两个身着深色常服西装的矮个男人,其中一个上前一步。 “多尔曼先生,”他说,“我们抓到了偷肥皂的人。”沃尔夫爆笑出声。 “肥皂强盗,”他跟艾迪和莫斯卡解释,“最近,有很多我们本来要发给德国孩子的红十字会肥皂失窃了,这些人是市里的警探。” 两人中的一个解开手铐,把食指伸到男孩的鼻子下,那动作几乎是慈爱的,然后说:“别玩蠢花招,哈?”男孩点头。 “继续铐着。”沃尔夫严厉地说,那警探退后。 沃尔夫走近男孩,用手把他金色的头推着抬起来:“你知道这肥皂是给德国小孩的吗?”男孩低下头没回答。 “你在这里工作,我们信任你。你再也不能为美国人工作了。但如果你签字承认自己做过什么,我们就不会控告你,你同意吗?”男孩点头。 “英格伯格。”沃尔夫喊,德国打字员走进来,沃尔夫朝那两个男人点头:“把他带去另一间办公室,这姑娘知道怎么办。”他转向艾迪和莫斯卡,“太简单了,”他友善地微笑着,“但人人都能省些麻烦,那孩子也会坐他六个月的牢。” 莫斯卡并不太在乎,他说:“该死,你保证过放他走的。” 沃尔夫耸肩:“对,但德国警察会因为他进行黑市交易而抓他,不莱梅的警察局长是我的老朋友,我们合作无间。” “正义之神在行动,”艾迪嘟囔着,“那孩子偷了点肥皂又怎么了,放他一马吧。” 沃尔夫轻快地说:“不能那么做,他们会把我们偷光的。”他戴上帽子,“好了,我今晚会很忙,得在厨房工人离开基地前对他们彻底搜身,有件事,”他冲着他们咧嘴笑,“我们从不莱梅找了位女警对女性工人进行搜身,她搜到了一双橡胶手套和一块军用肥皂。你们该瞧瞧那些女人会把一条黄油藏在哪儿,呸。”他吐口唾沫,“我希望自己永远不要饿成那样。” 沃尔夫离开后,戈登?米德尔顿站起来,用深沉简洁的嗓音说:“上校喜欢他。”他好脾气地冲着莫斯卡微笑,好像那是件他觉得好笑且并不讨厌的事情。他在离开办公室前跟艾迪说:“我想赶早班巴士回家,”然后对莫斯卡简单友好地说,“回见,沃尔特。” 工作日结束了,透过窗户,莫斯卡看得到德国工人集中在出口,等待着被搜身并被军警检查再离开空军基地。艾迪走到窗边站在他旁边。 “我猜你想去城里找你的姑娘,”艾迪微笑着说,那微笑像个女人,因为它的甜蜜和他精致嘴唇显出的犹疑,“因为这个,我才在接到你的信后不嫌麻烦地在这儿给你找了个工作。我琢磨着肯定是为了那个姑娘,对吗?” “我不知道,”莫斯卡说,“一部分吧,我猜。” “你想先搞定城里的住处再去找她,还是现在就去见她?” “我们先搞定住处吧。” 艾迪不客气地大笑:“如果你现在走,就能在她家碰到她,等到住处安排好了,你至少得到八点才碰得到她。也许那时候她就出门了。”他说这句话时小心地看着莫斯卡。 “那算我倒霉。”莫斯卡说。 他们一人提起一只手提箱,走出那栋楼,到艾迪停吉普的地方。在艾迪踩下油门之前,他转向莫斯卡说:“你不会问,但我还是会告诉你。我从未在军官周围、大兵俱乐部里见过她,也没见她跟任何大兵在一起。我从未见过她。”顿了一下他又狡猾地加一句,“我可不觉得你希望我找她。” 第四章 当他们经过新城,越过大桥,真正进入不莱梅后,莫斯卡看到了记忆中的第一个地标。那是一座教堂的尖顶塔楼,塔身看上去就像被疾病啃噬的面庞,一条细细的灰色石头条柱支撑着塔尖直指天际。接着,他们经过那栋庞大的警察局大楼,爆炸后留下的白色伤疤仍在它深绿色的墙上一览无余。沿着施瓦希豪瑟海尔路,他们驶向不莱梅的另一边,那儿曾是时尚的郊区住宅,房子几乎都完好无损,现在却变成了占领军的兵舍和家园。 莫斯卡琢磨着他身边的这个人,艾迪?卡辛不是个浪漫的家伙,就莫斯卡所知,他正好相反。他还记得他们仍是大兵时,艾迪在城里找到了一个非常年轻、发育得十足成熟的比利时姑娘,像德累斯顿洋娃娃一样漂亮。他把她安顿在兵舍里一间小小的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开派对。那姑娘服务了兵舍里三十多个大兵,整整三天没有离开房间一步。男人在候见室(一间厨房)里打扑克,等着轮到自己。那姑娘漂亮,个性又好,男人们像宠爱自己怀孕的妻子似的争相宠着她。他们翻找出鸡蛋、培根和火腿,轮流为她准备好早餐端过去,从食堂里带回包装好的食物当作她的午餐和晚餐。她赤裸地坐在床上吃餐盘里的食物,一边大笑着跟他们开玩笑。无论何时,她的房间里都有人,她似乎对每个人都是真心喜爱。她唯一难搞的只有一点:艾迪?卡辛必须每天至少去见她一个小时。她总叫他老爸。 “她太漂亮了,我可不能一人独占。”艾迪这么说,但莫斯卡总记得他声音里那一丝刻薄的满足。 黄昏时分,他们从科尔弗尔斯顿大街转进梅策街,在枝叶繁茂的一排排树木投下的长长的影子里行驶。艾迪在一幢看上去崭新的四层砖房前停下来,房前有片小草坪。“就是这里,”他说,“美国人在不莱梅最好的单身兵舍。” 夏日的斜阳为砖房染上了一层绛红,街道隐没在阴影中,莫斯卡拎着两只手提箱和运动包,艾迪?卡辛在他前面走向门前的便道。在门口迎接他们的是德国管家。 “这位是麦亚夫人,”艾迪?卡辛说,一只胳膊揽住她的腰。麦亚夫人年近四十,发色近乎白金色。她常年在德国纳粹少女军当游泳教练,因而拥有傲人的体型。她脸上的表情友好但颓废,大而白的牙齿突显了这一点。 莫斯卡点头,她说:“非常高兴认识您,莫斯卡先生,艾迪跟我讲过您的很多事。” 他们顺着楼梯上了三楼,麦亚夫人打开其中一间房门,把钥匙给了莫斯卡。房间很大,一个角落里是一张窄床,另一个角落是一个巨大的白色上漆衣柜,最后一缕惨淡的阳光和漫长夏日的暮色透过两扇大窗子洒进来。除此之外,房间里空无别物。 莫斯卡把两只手提箱放到地上。艾迪坐到床上,对麦亚夫人说:“叫约尔艮来。” 麦亚夫人说:“我把床单和毯子拿来。”他们听着她上楼。 “这里看上去不怎么样。”莫斯卡说。 艾迪?卡辛微笑着:“我们这栋房子里有个魔术师,是个叫约尔艮的家伙,他能搞定一切。”一边等待,艾迪一边告诉莫斯卡这栋兵舍的情况。麦亚夫人是个好管家,保证这里总有热水供应,确保八个女仆清洁做得彻底,并(通过与麦亚夫人的特殊默契)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她自己住在阁楼上两间家具齐全的舒适房间里。“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上面,”艾迪继续说,“但我想,她也常常跟约尔艮上床。我的房间在你下面一层,所以我们没法真正监视对方的一举一动,感谢上帝。” 随着暮色越来越重,莫斯卡愈加不耐烦,听着艾迪像是这栋兵舍的主人似的不断叨念着它的一切。艾迪说,对住在梅策街兵舍的美国人而言,约尔艮不可或缺,他能修好这栋楼的水泵,让住最高一层的人都能泡澡;他专门为美国佬寄回家的瓷器做盒子,并技巧纯熟地打好包,让每一个大兵在美国的亲属都充满感激,从未抱怨过任何损毁。他们俩组成了一个出色的小组,约尔艮和麦亚夫人。只有艾迪知道,在白天,他们会小心翼翼地洗劫那些房间。这间房里一条短裤,那间房里一双袜子,这里几条毛巾或手绢。美国佬都很大意,不会认真检查他们的物品。从那些特别大大咧咧的住客房里,他们会拿走一包或半包香烟。这一切他们都会谨慎行事,而做房间清洁的女仆在严苛的纪律下绝不顺手牵羊。 “看在上帝的份上,”莫斯卡说,“你知道我想早点出门,让那些德国佬赶紧办事。” 艾迪走到门边大喊:“嘿,麦亚,快点!”然后对莫斯卡说,“她可能跟约尔艮迅速干了一场,她就爱那个。”他们听见她走下楼来。 她走进来,双臂捧着床单被套,身后跟着约尔艮。他手上拿把锤子,嘴里含着几颗钉子。他是个瘦瘦的、精力充沛的矮个中年德国人,穿着连身服和一件美国陆军卡其衬衫。他身上那种安静的能干和尊严气质本会激发人们对他的信任和信心,但双眼下密布的皱纹显出的精明狡猾出卖了他。 他跟艾迪?卡辛握了手后,同样伸手向莫斯卡打招呼,莫斯卡出于礼貌跟他握了握手。占领区变得非常友好了,他想。 “我是这里的万事通。”约尔艮说,他说这个词时带着种僵硬的语调,“你要想搞定什么事情,叫我就行了。” “我需要一张更大的床,”莫斯卡说,“一些家具、一台收音机,其他东西我想到再告诉你。” 约尔艮把卡其衬衫的口袋扣子解开,拿出一支铅笔。“当然,”他轻快地说,“这些房子里的家具很不好,规矩就是这样,但我已经帮助过你的其他同事了。小的还是大的,收音机?” “多少钱?”莫斯卡问。 “五到十条。” “钱,”莫斯卡说,“我没有香烟。” “美元还是临时通货?” “邮政汇票。” “我跟你说,”约尔艮慢吞吞地说,“我想你这里需要一台收音机、几盏台灯、四到五把椅子、一张沙发和一张大床。我先把所有这些东西给你弄来,价钱我们以后再说。如果你现在没有香烟,我可以等,我是个生意人,知道什么时候该相信你。再说,你是卡辛先生的朋友。” “那行。”莫斯卡说,他把上衣全部脱掉,打开蓝色运动包翻找肥皂和毛巾。 “如果你想找人帮你洗衣服,请告诉我,我会命令女仆去做。”麦亚夫人朝他微笑。她喜欢他修长的躯干和装饰其上的那道她猜一直延伸到他下身的苍白伤疤。 “那要多少钱?”莫斯卡问。他打开了一只手提箱,拿出一套干净衣服来。 “噢,得了吧,不用钱,一周给我几大块巧克力,我就会保证女仆都心满意足。” “好,好,”莫斯卡不耐烦地应着,然后对约尔艮说,“你能不能明天把那些东西弄到这儿来。” 两个德国人离开后,艾迪?卡辛假装谴责地伤感摇头:“时代已经变了,沃尔特,”他说,“占领区已经进入了一个新时代。我们尊重麦亚夫人和约尔艮这样的人,跟他们握手,并且不论什么时候,跟他们谈生意时都要给他们一根香烟。他们能帮到我们,沃尔特。” “操!”莫斯卡说,“卫生间在哪儿?” 艾迪?卡辛把他领到走廊尽头。卫生间非常大,有三个洗脸池,莫斯卡所见过最大的浴缸,外加一个马桶,旁边是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杂志和美国报纸。 “真高级。”莫斯卡说,开始洗澡,艾迪坐在马桶上陪他。 “你准备把你女朋友搬到这儿?”艾迪问。 “如果我找得到她,她又愿意回来的话。”莫斯卡说。 “你今晚要去见她?” 莫斯卡擦干身体,往剃刀上装好刀片。“是啊,”他说,瞥了一眼半开的窗子,傍晚的最后一次光线也逐渐隐没,“我今晚会试试。” 艾迪站起身,走到门边:“如果事情不成,回来后,你就来麦亚夫人房间喝一杯。”他拍了拍莫斯卡,“如果一切顺利,那就明早在空军基地见了。”他走出去,沿着走廊前行。 独自一人,莫斯卡感到一种压倒性的冲动,想不刮完胡子,直接回到房间去睡觉,或上麦亚夫人的房间跟艾迪喝一晚酒。他觉察到一种奇怪的不情愿,不愿离开这栋楼出去找赫拉——现在,他特意再次想起了她的名字——但他逼着自己刮完胡子梳好头。他走到卫生室的窗边把它打开,小径空无一人,沿着那片废墟他看到一个黑衣女人,在黯淡的光线下只显出一片黑影,正在拔石堆中四处生长出的野草。她已经拔了满满一抱。离他更近,几乎在他窗子的正下方,他看到一家四口,一个男人、他妻子和两个小男孩,正在垒一堵眼下只有一英尺高的墙。男孩子从一个小手推车里搬过来一些他们从布满碎石的城里淘到的破砖块,男人和女人砍着刮着,直到砖块能恰好嵌到墙里。房子的框架框住他们,把他们深深地刻入莫斯卡的脑海中。最后一丝日光消失了,现在整条街和街上的人都变成在更深邃、更巨大的黑暗中移动的深色影子。莫斯卡回到房间。 他从手提箱里拿出一瓶酒,喝了一大口。他对衣着很谨慎,想着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自己不穿军装。他穿上一套浅灰色的西装和一件白色开襟衬衫,让房间的所有东西就那么摊着——手提箱打开了但没清理东西出来、地上的脏衣服、随便扔在床上的刮胡刀具。他最后又喝了一大口酒,然后跑下楼梯,走进温暖浓重的夏夜。 他赶上一趟街车,售票员立刻认出他是美国人,找他要了一支香烟。莫斯卡给了他烟,开始全神贯注地盯着驶向相反方向的街车,想着她也许已经离开了自己的房间,去别的地方度过这个傍晚。时不时,他会变得紧张不安,以为自己看到了她,某个姑娘的背影或侧脸看着像她,但他不能肯定。 当他下了有轨电车,走在记忆中的街道上时,他无法确定是哪栋楼,只能查看每栋楼门前贴的住户名单。他只看了一栋,因为第二栋楼的名单上就有她的名字。他敲了敲门,等了几分钟,然后又敲了敲门。 门开了,在走廊的昏暗灯光下,他认出拥有这栋房子的老妇人。她灰白的头发整齐服帖地卡在脑袋上,旧黑裙、褴褛的围巾给她染上了种在任何地方的年长女性都有的忧伤感。 “来了,”她问,“有什么事?” “赫拉小姐在家吗?”莫斯卡为自己脱口而出的流利德语吃了一惊。 老妇人没认出他,也没意识到他不是德国人。“请进来。”她说。他跟着她穿过昏暗的前厅到了房间门口。老妇人敲了敲门,说道:“赫拉小姐,你有访客,是个男人。” 终于,他真切地听到了她的声音,静悄悄的,带着一丝惊讶。“一个男人?”然后是,“请等一下。”莫斯卡打开门走进房间。 她背对着他坐着,急急忙忙地往她刚洗过的头发上夹发卡。她身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条黑面包。靠墙有一张窄窄的床,一个床头柜立在床边。 在他的注视下,赫拉把头发卡好盘在头上,抄起那条面包和切下来的一块准备拿去衣柜那边。然后她转过身,她的双眸迎上站在门边的莫斯卡。 莫斯卡看到那苍白、颧骨突出、近乎瘦骨嶙峋的脸,那身体比他记忆中的更脆弱。黑面包从她手中滑落,掉到凸凹不平的木地板上,她双手空空。她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有那么一刻,他认为她的表情有些恼火和轻微的不高兴,然后那张脸化作一张充满悲伤和痛悼的面具。他走向她,她的脸似乎开始皱紧成一团,泪水顺着她脸上哭皱的纹路一直流到他的手正握着的尖尖下颌上。她让自己的头落下去靠到他肩膀上。 “让我看看你,”莫斯卡说,“让我瞧瞧你。”他想把她的脸抬起来,她却坚持贴着他,“没事的,”他说,“我想给你个惊喜。”她继续抽泣着,他只能等待,环视着房间,那张窄床,老式的衣柜和梳妆台上被放大镶起来的那些他给的照片。唯一一盏台灯的灯光暗淡,是种令人抑郁的微弱黄色,四壁和天花板因为压在其上的废墟重量而向内坠着。 赫拉半是笑着半是哭着抬起脸。“啊,你啊,你啊,”她说,“你为什么不写信?为什么不通知我?” “我想给你惊喜。”他又说了一遍,温柔地吻了吻她。她紧贴着他,用一种微弱、断断续续的调子说:“我看到你时,以为你死了,或者我在做梦,或是发了疯,我不知道,我看上去这么糟,刚洗过头发。”她低头看了看那毫无形状褪了色的家居裙,又抬起头朝着他。 他现在能够看到她双眼下的黑眼圈,就像她脸上其他地方的所有颜色都被集中到了那儿,把皮肤染成近乎黑色。他手下的头发毫无生机,湿漉漉的,她靠着他的身体僵硬而棱角突出。 她微笑着。他看到她一边嘴里的豁口,抚摸着她的脸颊,他问:“这个呢?” 赫拉看上去很羞愧。“那宝宝,”她说,“我失去了两颗牙齿。”她微笑着看他,孩子般地问,“我看着是不是很丑?” 莫斯卡缓缓摇头。“不,”他说,“不丑。”然后忽然记起,“宝宝怎么了,你把它处理掉了?” “不,”赫拉说,“它出生得太早,只活了几个小时,我一个月前才出院。” 然后,知道他的不信任,他的缺乏信念,她走去梳妆台,拖出一捆用旧绳子捆在一起的文件。她从中翻找出四份官方文件递给他。 “读一读它们。”她说,既不伤心也不愤怒,知道在他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她必须给出证据,绝对的信任并不存在。 不同官方机构的印章和封缄驱散了他的疑虑,几乎遗憾地,他接受了她并没撒谎的事实。 赫拉走到衣柜边,拿出一摞衣服。她一件一件地拿起来,小内衣、宽松的上衣和几条小裤子。其中一些布料和颜色莫斯卡很眼熟,然后他明白过来,因为没有别的东西,她把自己的裙子甚至是内衣剪掉,然后重新缝成适合一个小身体的大小。 “我知道那会是个男孩儿。”她说。突然间,莫斯卡怒火上涌,他生气她放弃了自己脸上的健康颜色、腰臀肩膀上的肌肉、她的两颗牙和她剪裁得如此合适贴身的衣料,却毫无任何回报。他更清楚,让他回到此地其实是他自己的需求而非她的。 “那太傻了,”他说,“那真是该死的太傻了。” 莫斯卡在床上坐下来,赫拉坐到他旁边。有那么一刻,他们都有些尴尬,盯着空空的桌子、唯一的椅子、坑坑洼洼的墙壁和摇摇欲坠的天花板,然后他们缓慢地移动着,就像正在进行某种古老的部落仪式,像是异教徒通过一个模糊又令人战栗的神来夯实两人的关系,不知道这仪式是会带来灾难还是好运。他们在那张窄床上伸展开,一起高潮,他终于因为酒精、内疚、悔恨而激发出激情,而她则满怀爱意、温柔和对这种圆满一定是好事的绝对信念,相信它会给他们都带来幸福。她承受着他给她还未痊愈的身体带来的痛楚,他激情中的粗暴,他对她、对自己、对一切所欠缺的信念,他明知的最终真理:在他认识的所有人类中,他需要的是她、她的信念、她的身体、她对他的信仰和爱。 第五章 第二个和平的夏天对莫斯卡来说,过得飞快。空军基地的活儿非常轻,就好像他在那儿的唯一作用就是陪着艾迪?卡辛,听他讲那些故事,当他喝得太醉不能来上班时顶替他。艾迪?卡辛也没太多要做的,福特中尉每天上午来几分钟签署文件,然后就去飞行管理处努力争取一个飞行计划,跟他的飞行员同事聊天打发一天。下班之后,莫斯卡跟沃尔夫和艾迪,有时候还加上戈登在市政厅下的餐馆吃晚餐,那里已经是不莱梅的美国军官和平民的官方食堂。 傍晚,他和赫拉会待在他们房间里,一起在沙发上躺着看书,收音机调到一个播轻音乐的德国电台。当最后一束温暖的夏日暮光逝去时,他们会相视一笑,然后上床。他们会让那广播一直开到很晚。 他们住的那一层楼很宁静,但楼下的几层总是夜夜笙歌。在夏日的傍晚,收音机的乐声会充斥着梅策街,吉普车满载着穿橄榄绿便装的美国人,他们大腿上坐着穿短裙的漂亮德国姑娘,伴着刹车的尖利声和年轻姑娘的尖叫停在楼前。大笑和杯盏碰撞的声音一直传出来,经过这条街的行人会好奇又谨慎地扭头张望。晚些时候,他们也许会听到艾迪?卡辛在楼外跟他某个女朋友争吵时醉醺醺的诅咒。有时,那些派对会提早结束。于是,夏天夜晚的清风,清新却仍沾染着碎石的气息,会吹拂着楼下街道上排成一行的树上的叶子和树枝。 每周日,赫拉和麦亚夫人都会在麦亚的阁楼公寓里准备晚餐,通常是艾迪和莫斯卡开车到附近农场买回来一只兔子或鸭子,以及同一家农场的花园里种出的蔬菜,再加上德国黑面包、福利社的咖啡和冰激凌。晚饭之后,赫拉和莫斯卡就会留下艾迪和麦亚夫人继续喝酒,他们俩则散个长步,穿过城市一直走到绿葱葱的郊外平地。 莫斯卡抽着雪茄,赫拉穿着他的某件上过浆的白色衬衣,袖子整齐地挽到手肘以上,他们会一直往上走过警察局大楼,它巨大的墨绿混凝土结构上显出爆炸削开的灰色伤疤,然后再远一点,经过格洛克大楼,它现在成为美国红十字俱乐部的所在地。大楼前的广场上,孩子们等待着讨要香烟和巧克力。满脸胡茬的男人戴着国防军帽,穿着染过色的陆军夹克,只要某个靠在楼边穿着橄榄绿军装的美国大兵一弹烟屁股,他们就会立刻跑过去捡。大兵们惬意地流连,打量着那些女人,从一群好像走在跑步机上缓慢经过的德国姑娘中挑挑拣拣,过不了多久,她们围着大楼转了一圈后,就会再次经过。这样一次又一次,就像是看着一个熟人坐旋转木马,她们熟悉的脸庞不断地出现在全神贯注、满是期待和好笑的观众眼前。在温暖的夏日下午,这广场像是个快乐而生机勃勃的市场,让这一天看上去不再像是周日,完全丧失了它本该有的那种宁静和停滞氛围。 每隔几分钟,就会有草绿色的陆军大巴和沾满泥土的卡车开进广场里,它们从不莱梅周围的小村庄里运来占领军部队,有些甚至是从不莱梅港远道而来的。大兵们穿着熨过的整洁的橄榄绿军装,裤腿干净地扎进擦得铮亮的红褐色作战靴里。还有英国军队闷在他们厚重的毛衣和贝雷帽里。美国的商船船员们,穿着脏兮兮的毛衣和褴褛的裤子,偶尔还蓄着满脸的络腮胡,看上去很是野蛮,他们闷闷不乐地等着军警检查他们的身份文件后才能进入大楼。 偶尔会有零星的德国警察穿着他们染过色像军服似的制服到广场上清场,把那些乞讨儿童赶去众多小巷子里,把那些鹰鹫般抢烟头的家伙赶去广场远端的角落,然后让他们在德国通信大楼的台阶上歇脚。那些旋转木马式绕圈的德国姑娘会加快速度却从不会被警察骚扰。 莫斯卡会在红十字俱乐部里拿点三明治,然后他们继续向前,融入人流,一起走向汉堡公园。 周日,“敌人”仍会进行他们传统的午后漫步。德国男人用一种一家之主的尊严姿态走着,有些人嘴里还叼着没放烟丝的烟斗。他们的妻子推着婴儿车,孩子们沉静又有些疲倦地在他们前面玩耍。夏天的日光抓住被午后那拂过废墟的微风吹起的灰尘,困住它们,冲刷着它们,以至整座城市的上空都悬浮着一层几乎不可察觉的金黄尘埃之幕。 然后,终于,当他们穿过一大片一望无际的暗红色废墟,那里满地都是被夷为平地的房屋,地上堆满压成齑粉的砖末、尘埃和废铁,他们会走进郊区,然后继续散步,直到他们觉得累了,他们会去一块郁郁葱葱生长的绿地上歇息。他们会休整,小憩,吃掉他们带过来的三明治。然后,如果那地方没有其他人,就在宁静地包裹着他们的空旷天地中做爱。 当太阳在天穹的底部朝向他们时,他们会慢慢走回市里。穿过那大片废墟时,薄暮将会降临,走到广场时,他们会看到大兵们离开红十字俱乐部大楼,胜利者满载着三明治、冰激凌、可乐、乒乓球和德国女主人那职业的除去了敌意的友好。街上的士兵会像在家乡的街角一样闲逛。前前后后绕着圈的德国姑娘的人数会逐渐稀薄,敌人和征服者一起消失在堆满碎石的小街里,进入破碎的大楼里那些半损毁的房间,如果时间紧急的话,就是那些洞穴般的地窖。广场上现在黑下来,几乎是静止的,只有寥寥满怀希望的乞讨者,一个孩子,几个疲惫、现在停了下来的姑娘。就像在一场快散场的嘉年华里,模糊的音乐会从大楼里断断续续地传出来,温和地洗刷着黯黑的广场上那些安静的人影,从废墟间渗透过去直到威瑟河上,就像跟着他们一直到那宁静的河边。当莫斯卡和赫拉沿着河岸散步时,他们把音乐留在身后,越过水面凝视着对岸月光照亮的城市骨架。 在梅策街,麦亚夫人和艾迪?卡辛会准备好茶和糕点等着他们,有时艾迪会醉醺醺地昏睡在沙发上,但一听到他们的声音就会变得生龙活虎。他们喝着茶安静地聊天,感受着这温和夏夜崭新的原生宁静,和那缓慢增强的昏昏欲睡最终引来的安稳无梦的睡眠。 第六章 在兵舍里,莫斯卡隔壁的房间住着一个矮个子、大骨架、穿着普通橄榄绿制服的平民,但他的制服上却绣上了块蓝白相间的襟章,写着AJDC几个字母。他们很少碰到他,兵舍里也没人认识他,但莫斯卡能听到他深夜在自己房间里走动,收音机低声播着。一天傍晚,他开吉普捎了莫斯卡一程——他们都准备去市政厅餐馆吃晚饭。他叫列奥,为美国联合分配委员会这个犹太救济组织工作。他的吉普上也刷着这个组织大大的白色首字母缩写。 当他们开车穿行在街道上时,列奥声调很高地用英国口音问:“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吗?我觉得你看着眼熟。” “战争结束,我为军政府工作了一段时间。”莫斯卡说,他很确定他们以前从未见过。 “啊,啊,”列奥说,“你是不是押着运煤卡车去戈宏的,呃?” “对。”莫斯卡惊讶地说。 “我曾被关在那里,一个流离失所者。”列奥咧嘴一笑,“你的活儿干得可不太好,很多周末我们都没有热水可用。” “有一段时间,我们有些麻烦,”莫斯卡说,“后来解决了。” “是,我知道,”列奥微笑,“很法西斯式的手段,但可能是必须的。” 他们共进晚餐。如果是在普通年代,列奥可能会是个胖子,他有一个鹰钩鼻,骨骼很大的脸,左脸间歇性抽搐。他动起来时紧张又迅速,但缺乏协调性,带着那种从未参加过任何体育运动的人的笨拙。 喝着咖啡,莫斯卡问:“你们的人都干些什么?” “是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的工作,”列奥说,“把物资分配给那些还在集中营里等待离开德国的犹太人。我自己就在布痕瓦尔德集中营待过八年。” 很久以前,一个现在已变得不再真实的年代,莫斯卡想,那是他应征入伍的一个重要原因,为那些集中营里的人抗争。但那不是现在的他,那是照片里的那个家伙,那个格洛丽亚、他母亲和埃尔夫深深喜爱的家伙。回忆这个让他内心激发出一种奇怪的感情,难堪而且羞愧,因为他现在根本不在乎这个了。 “是的,”列奥说,“我十三岁进去。”他卷起袖子,他的手臂上有一个六位数和一个模糊的字母,就像是被紫色墨水印上去的,“我父亲跟我一起,他在集中营被解放前几年去世了。” “你的英语说得很好,”莫斯卡说,“没人会想到你是德国人。” 列奥微笑着看着他,用快速而紧张的语调说:“不,不,我不是德国人,我是犹太人,”他停顿了片刻,“我以前是德国人,当然,现在犹太人再也不可能是德国人了。” “你为什么没有离开?”莫斯卡问。 “我在这儿的工作非常好,我有所有美国人享受的特权,赚的钱也不少。加上我还得决定是去巴勒斯坦还是美国,那非常难以抉择。” 他们聊了很久,莫斯卡喝着威士忌,列奥则是咖啡。某一刻,莫斯卡发现自己尝试向列奥解释各种体育运动的不同,心里真正想的是告诉对方那种感觉,因为对方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都在集中营里,这种感觉被偷走便再也找不回来了。 莫斯卡试着解释打篮球时进攻投篮的感受,假动作令防守队员失位后轻松跃起在空中让球飘进篮筐的刺激,在体育馆温暖的木质地板上疾步奔跑转身、大汗淋漓的疲惫和之后热水冲凉后魔力般的重焕生机。然后沿着街道走,全身都放松下来,他拎着那个蓝色运动包,姑娘已经在冰激凌店里等着。再然后那宁静而意识全无的完美睡眠。 在开车回兵舍的路上,列奥说:“我总是在道上,我的工作需要我经常旅行,但寒冬马上就要来临,我会有更多时间在不莱梅。我们要更了解彼此,呃?” “我会教你打篮球,”莫斯卡微笑着说,“让你做好去美国的准备。不要说‘在道上’,那是德国的说法,说‘在路上’或是‘旅行’。” 那之后,有些夜晚,列奥会来他们的房间,喝喝茶或咖啡。莫斯卡教他玩牌——扑克、21点和拉米纸牌。列奥从未谈过他在集中营里的日子,也从未显得抑郁,但他总是没有耐心在一个地方久待,安静的生活方式对他没有吸引力。他们变成了好朋友,列奥和赫拉,他还宣称她是唯一一个能教会他跳舞的姑娘。 然后,当秋季到来,树木的叶子开始落在自行车道上,在树荫下的街道上铺一层斑驳的褐绿相间的毯子,清新的空气激荡着莫斯卡的血液,把他带出了死气沉沉的夏日。他开始坐立不安,更多地去市政厅餐馆吃饭,去军官俱乐部喝酒,所有那些因为赫拉是敌国人而不允许进入的地方。他很晚才回兵舍,带着点微醺,他会吃掉赫拉用电板加热的罐装汤,然后不安稳地睡一夜。很多早晨,他会在黎明时分醒来,然后看着灰白的云被十月初的风席卷过天空。他看着德国工人轻快地走到街角,好赶上一趟街车载他们去城市的心脏。 一天早晨,当他站在窗边时,赫拉起床走到他身边。她穿着睡觉时穿的汗衫,双臂环着他,他们一起看楼下的街道。 “你睡不着吗?”她困倦地嘟囔,“你总是这么早就起来了。” “我猜我们要多外出了,这种居家生活我受不了。” 莫斯卡注视着黄褐色叶子组成的毯子被吹着卷到梅策街上,盖住树下脏兮兮的自行车道。 赫拉靠着他:“我们需要一个宝宝,一个极好的宝宝。”她柔柔地说。 “上帝,”莫斯卡说,“元首还真把那些垃圾想法根植进了你们脑子里。” “在那之前,孩子们就很可爱。”她很恼怒他会嘲笑她无比想要的东西,“我知道想要孩子是很蠢的。在争吵中,那些柏林女孩会嘲笑我们这些农民,因为我们喜欢宝宝,嘴里总离不开宝宝。”她从他身边退开,“好吧,去上班。”她说。 莫斯卡试着跟她讲道理:“你知道,在他们取消禁令前,我们不能结婚。我们在这里做的一切都是非法的,特别是你住在兵舍里。生了孩子后,我们就得搬到德国人居住区,我在那边逗留是非法的。他们可以因为我做过的无数事情而把我送回美国却不能带着你一起走。” 她冲他微笑,有一丝悲伤在里面。“我知道你不会再一次把我扔在这里。”莫斯卡又一次讶异,震惊于她知道这一点。他的确已经决定,如果真的有麻烦,他就用假身份证明藏匿起来。 “啊,沃尔特,”她说,“我不想像楼下那些人那样,喝酒、在俱乐部跳舞、上床,除了这些,没有任何生存的意义。我们的生活仅靠那样是不够的。”她站在那儿,汗衫只遮到她的髋骨和胯部,既不端庄也不羞赧。他想微笑。 “那样不好。”他说。 “听我说,当你离开时,我很高兴怀了孩子,我以为我真有那么走运,因为即使你不回来,世界上也会有另一个人能让我去爱。你明白吗?我的整个家庭只有一个姐妹活了下来,但她却住得很远。然后你出现了,你一离开,我就孤独一人了。在整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让我高高兴兴地令他快乐,没有一个人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没有什么比那更糟糕。” 在他们下面,几个美国人从大楼里出来,走进冰冷的街道,解开他们吉普上的防盗链,开始加热引擎,忽高忽低的响动透过关着的窗子隐约传进来。 莫斯卡伸臂揽住她。“你的身体还不够好,”他低头看着那单薄的赤裸躯体,“我不想你出任何事。”伴着他的话,一股恐惧席卷过他,害怕她会因为什么原因而离开,在灰色的冬天早晨,他会孤零零地站在窗边,身后的房间空荡荡,而那不可预知的错误一定是他造成的。他忽然转身面对她,用温和的声音说:“别生我的气,再等一段时间。” 她栖息在他臂弯中,安静地说:“你真正担心的是你自己,我想你知道这一点。我看到你如何跟其他人相处,如何跟我相处,人人都觉得你那么不友善,那么……”她找到一个不会让他生气的词,“那么粗野。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其实不是。我不可能想要一个比你更好的人了,你的一切。有时麦亚夫人和约尔艮,当我说你的好话时,他们会对视。噢,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她的语调有些尖刻,当所有女人要面对一个无法理解她们爱情缘由的世界,捍卫自己所爱之人时的那种尖刻,“他们根本不明白。” 他抱她起来,把她放到床上,然后把毯子拉起来盖住她。“你会着凉的。”他说,弯下腰亲了亲她,准备去上班,“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他微笑,“特别是那么容易的事,再也不要担心它们会逼我离开,无论如何都不会。” “我不会,”她大笑着说,“我今晚会等着你的。” 第七章 当他们走进那家德国夜总会时,一支乐队正在演奏轻快的舞曲。那是一间长方形的房间,没有任何装饰品,被毫无遮挡的灯光照得惨白。墙上粗糙地刷了涂料,那高高的半球型天花板给它增添了一丝大教堂般的氛围。那以前是个学校礼堂,但建筑的其他部分都被炸飞了。 椅子是硬折叠椅,桌子也一样,光秃秃、硬邦邦,没有任何装饰。房间里满满的全是挤在一起的人,所以很多时候,侍应无法直接给某张桌子上酒,不得不请站在中间的情侣把酒传过去。沃尔夫在这儿认识很多人,他们便跟着他魁梧的身躯到了一张靠墙的桌子旁。 沃尔夫把他的香烟递给周围的人,并跟侍应说:“六杯酒。”同时,他把剩下的香烟塞到侍应的手中,“纯的那种。”侍应鞠了个躬,匆匆走掉了。 麦亚夫人转着她金色的头环视这间房。“这里不怎么好。”她说。 艾迪拍了拍她的手:“宝贝,这是为了那些输掉战争的人。” 莫斯卡对着赫拉微笑:“并不太糟,是吗?” 她摇了摇头。“这里不一样,”她说,“我应该看看我的德国同胞是如何自娱自乐的。”莫斯卡没注意到她语调中的轻微罪恶感,但艾迪明白过来,他漂亮的嘴唇划起一条微笑的弧线。一件武器被他发现了,他想着,感到得意洋洋、激情满溢。 “这地方有个好故事,”沃尔夫说,“他们得贿赂军管政府的教育官员批准把它作为一个不适合任何学校活动的地方,然后贿赂艺术官员允许把它用作娱乐用途。没人知道这里到底是不是真的安全,”他补充,“不过无所谓,反正几天后它就会被关闭了。” “哦,为什么?”赫拉问。 “等着看吧。”沃尔夫说,知悉一切地微笑着。 列奥带着他惯常的幽默说:“瞧瞧他们,”他指了指整间房,“我一辈子都没见过看起来这么凄惨的人,而他们却乐意花钱度过痛苦时光!”他们大笑起来,侍应送来了他们的酒。 艾迪举起酒杯,英俊的脸摆出一副假惺惺的正经:“愿我们的朋友们幸福,他们是一对佳偶。瞧瞧他们,一个是位甜美柔和的公主,而另一个则是闷闷不乐的凶汉。她会帮他补袜子,每晚都把他的拖鞋摆好,他的回报则是几句精心挑选的粗话和一个拳头。我的朋友们,这场婚姻十分完美,如果他没先杀了她,它一定会维持一百年。”大家都喝着酒,莫斯卡和赫拉相视而笑,就像他们知道正确答案,一个这张桌子上其他人都猜不到的秘密。 两对情侣去房间那头搭起的舞台前的小舞池跳舞,沃尔夫和列奥留了下来。沃尔夫富有经验的双眼打量着周围。 香烟的烟雾缭绕着人群升上高高的穹顶,这里的常客成分很奇特,年长的夫妇可能卖了一件好家具,决定放纵一晚来减轻千篇一律的生活的枯燥;年轻的黑市贩子,跟美国的炊事兵和陆军福利社官员交上了朋友,和穿着尼龙丝袜喷着香水的年轻姑娘坐在一桌;走私钻石、皮草、汽车和其他值钱货的老人,坐在他们身边的是打扮并不富贵的姑娘,她们是安静的情妇,跟他们保持着长期的按月领钱的关系。 房间虽然挤满了人,但并不嘈杂,大家聊天的音量并不大。隔很长一段时间,才有人点酒水,视线所及之处并没有看到任何饰品。乐队尽力模仿美国的爵士乐,鼓手的方脑袋左右摇晃着,略有些拙劣又含蓄地学着美国表演者那种无法抑制的内心节奏。 沃尔夫跟其他桌那些他用香烟做过交易的黑市贩子点了点头。他们一走进来就被人看出是美国人,他想,有趣的是,最明显的特征是他们的领带而非别的。这里的其他人也都衣着光鲜,但不知为什么,黑市就是无法提供领带,这里的人只能戴着暗沉破烂的布块当颈饰。沃尔夫把这个信息存到脑子里,这是另一个可以轻松赚钱的方法。 音乐停下来,每个人都回到自己那桌,艾迪因为跳舞和麦亚夫人的身体有了接触而满脸通红,他死死盯着靠在莫斯卡椅子边坐下来的赫拉,她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坚硬苍白的身躯躺在褐色的陆军毯上摊开着,摊开着,他的脸贴近她洁净而驯服的脑袋。有那么一刻,虽然他不知那怎样才会发生,但他确定自己能成功,然后这个影像被打碎了,从乐队演奏区下方的那一圈玫红光圈——整间房唯一一种友善的颜色——传出三声短促而威风的号声。 细微的嗡嗡声安静下来,明亮的白光暗淡了些,房间变得像个洞穴,高高的穹顶隐没在他们上方的黑暗中。 礼堂的舞台上,一排姑娘出来跳舞,她们跳得糟糕到下场时连一点礼貌的掌声都没有。她们之后是一个变魔术的,然后是杂技演员。接着是个身材粗壮、声音尖细又微弱的年轻女歌手。 “上帝,”莫斯卡说,“我们赶紧走吧。” 沃尔夫摇了摇头:“再等会儿。” 观众仍然很专心,充满期待。小号又吹出一个花音,灯光变得更暗,几乎成了漆黑。房间那头的舞台变成一个被照亮的黄色方型,从光圈外黑暗的地方优哉游哉地走进来一个小个子却衣冠楚楚的人,一张丰满圆润像橡胶似的天生搞笑艺人的脸。迎接他的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他开始跟观众闲话家常,好像他和大家之间完全没有任何交流障碍。 “我必须道歉,我最著名的表演中的一部分今晚不能演了,我的狗弗莱德里克怎么也找不到了。”他顿了顿,他的脸上充满悲伤,然后是假扮的愤怒,“太可惜了,真的十分可惜。我训练了十只狗,它们却总是失踪。在柏林,不见了;在杜塞尔多夫,不见了;现在是这里,总是这样。”一个姑娘匆匆登上舞台,她在他耳边低语,搞笑艺人点了点头轻快地转向观众,“我的朋友们,经理让我宣布,这个表演结束后将会有肉三明治提供,”他挤了挤眼,“不用配给卡,但当然会是高得离谱的价格。现在,我刚才说到……”他停下来,脸上现出一种极其好笑的好奇、沮丧,然后是恍然大悟,那让观众们笑得前仰后合,“弗莱德里克,我的弗莱德里克。”他尖叫着冲下舞台。等他重新走进光圈中时,正大嚼着一个三明治。笑声渐止之后,他悲伤地说:“太迟了。但它直到最后都是个好朋友,一个真正好吃的三明治。”他张大嘴几乎把整个三明治咬了下来。 等待着掌声平息,他擦了擦嘴,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 举起一只手示意观众安静,他开始说:“今天,人人都担心卡路里的问题。这里写着我们需要1300卡路里活命,而军政府确定的配给中有1550卡路里。不是想批评当局,但我希望在今晚指出,我们必须对这多出来的250卡路里十分谨慎。现在,几条简单的规则。” 他说了所有那些老掉牙的关于卡路里的笑话,但他的技巧却让观众的笑声一阵接着一阵。他被一个穿得很少的姑娘打断,她开始在舞台上跳舞并围着他转圈,他贪婪地用眼神打量着她,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胡萝卜、一小颗生菜头和一把青豆。他屈指一算,摇摇头,然后耸耸肩说:“她至少得耗费1000卡路里。” 那姑娘贴着他,他打手势向她解释问题在何处。她便从胸衣中掏出一把葡萄。他又打着手势:还不够。她开始伸手去够自己的短裤,但他带着种崇高的克制大声说:“求你了,我不能。”那姑娘忧伤地离开了舞台,他挥舞着手臂说:“我要有块热牛排多好啊。”笑声直冲向高高的穹顶。 舞台上,搞笑艺人橡胶般的脸因他对观众的控制力量而激动兴奋,他惟妙惟肖地做了一系列模仿:鲁道夫?赫斯流着口水,胡言乱语地坐着飞机逃去英格兰;戈培尔用最荒谬疯狂的谎言向妻子解释他的夜不归宿;戈林一边保证炸弹绝不会落到柏林,一边跃到一张桌子下以躲过下落的碎片。当他下台时掌声无比热烈,一直持续到他再次出现,观众倒抽了一口气,都僵住了。 他把头发往前梳遮住眼睛,他上唇有一块污渍,看上去就像是一小撮短须。他把自己的橡胶脸弄成了令人惊异的希特勒的模样,放佛是戴了面具。他站在翼区附近,脸上的表情半是嘲仿,半是热诚。他浑身散发出力量和吸引力,他用眼神攫住观众们,他的大声问话响彻高高穹型的天花板:“你们想要我回来吗?” 有那么一刻充满震惊的鸦雀无声,他站在那儿,那张用面粉糊的脸上缓缓绽出一个反基督式的致命微笑。观众明白过来。 整间房忽地爆发了,一些男人跳上桌子椅子大喊着:“是的,是的。”女人们疯狂地拍着巴掌,有些用脚跺着地板,其他的则用拳头砸着桌子,喧嚣声充满了房间,激荡在四面墙上,在天花板下回响。 沃尔夫站起来,带着冷酷的笑越过人群看向舞台,莫斯卡也明白过来,靠在椅背上啜着他的酒,麦亚夫人低头看着桌子,努力压抑着她快乐的笑,艾迪则在问她:“发生了什么,到底他妈怎么回事?” 麦亚夫人说:“没事,没事。” 赫拉看着桌子对面的列奥,他的脸很僵硬,但左脸的抽搐却完全变得不受控制。她脸红了,无意识地摇着头就像说自己对这一切毫无责任,她绝没有参与其中。但列奥的视线从她身上离开,又盯着舞台。 现在搞笑艺人的橡胶脸回复了本来的样子,在鞠躬时他得把头发往后捋。幻象消失了,他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观众的掌声,因为他的艺术提供了如此的欢愉。 乐队开始演奏,沃尔夫坐下来点着头,好像他明白了很多事情,人们起身离座跳舞,很多视线瞟向他们这一桌,两个坐在附近的年轻男人正低声说着什么,让女伴笑得前仰后合。 列奥盯着桌子,感到自己的脸在抽动,他很愤怒,带着种受伤和无助的绝望。他希望其他人会建议离开。 莫斯卡注视着他,理解了他的想法,便同沃尔特和其他人说:“我们走吧。”他站起身时看到其中一个年轻人把椅子转过来,好让他能正对他们这桌,脸上挂着被逗乐的笑盯着列奥。他的前额有些凸,脸很强悍,容貌粗壮而充满强力。 莫斯卡冲沃尔夫点了点头说:“我们把那人也一起带出去。” 沃尔夫研判着莫斯卡,好像他看到了之前猜测并一直希望的东西。 “好,我用我的情报卡把他弄出去,以防万一,你有武器吗?” “一支匈牙利产的小枪。”莫斯卡说。 列奥抬起头:“不,我不想做那种事,我们走就行了。” 赫拉挽住莫斯卡的胳膊。“是啊,我们走吧。”她说。其他人也站起身。沃尔夫又上下点头,好像他明白了什么。他可怜又轻蔑地瞟了列奥一眼,看到莫斯卡皱眉,便耸耸肩往外走。当沃尔夫走过另一张桌子时,他弯下腰把脸凑近那年轻德国人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一声大笑可以严重损害健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亮出情报卡,知道那德国人能看得清。当他跟上其他人时,他微笑着,他们背后一点笑声也没有。 他们开车回到莫斯卡的房间里喝一杯,赫拉开始在立于床头箱上的电板上准备培根三明治。 他们都围坐在大方桌前,除了艾迪,他正躺在房间角落一张沙发椅上,莫斯卡打开上过白漆的衣柜,拿出酒和香烟。 艾迪从椅子那边问:“那些混蛋怎么没人管?” “不会没人管,”沃尔夫说,“他以前也玩过一些危险的,但今晚他太过分了。不过你们怎么看他的大受欢迎?”沃尔夫带着被逗乐的惊讶上下晃着他苍白粗壮的脸,“这些德国佬总学不乖。你以为他们沿着街道走一遭,就会再也不想打仗了,他们热心得很,那深植于他们的骨子里。” 莫斯卡玩笑地跟列奥说:“看来你最好早点决定去哪儿了,巴勒斯坦还是美国。”列奥耸耸肩,啜了口咖啡。 沃尔夫问:“你能去美国吗?” “哦,是的,”列奥说,“我能去。” “那就去,”沃尔夫研究着他,“今晚的情况能说明问题,你太软弱了,不能搞开拓者那套。” 列奥抬手按住自己的左脸。 “别再提了。”莫斯卡说。 “不,不要误会我,列奥,但你们这个民族的问题是你们从不反抗,一直都是。有些人认为你们是胆小鬼,我觉得是太文明了,你们不相信暴力,就像今晚,如果我们把那人弄出去揍他一顿,也会小小地有所帮助。如果你们真的能自己建国,那要感谢你们的恐怖组织。恐惧和暴力是极好的武器。每个国家的各种组织都利用它们,从不低估它们的力量。我很惊讶你遭受了那么多之后还不明白。” 列奥缓缓地说:“我不怕去巴勒斯坦,我也清楚那是我的责任。但我也想到那将会很艰难,而我现在只想要愉悦。现在我只能这么想,而我又很羞愧自己这么想。但我会离开的。” “不要拖太久,”沃尔夫说,“这些德国佬永远不会变,他们骨子里就这样,你每天都看得到。” 列奥继续说着,像是完全没听到:“至于恐怖和暴力,我不相信。我父亲跟我一起关在集中营,顺便说一句,他是德国人,我母亲是犹太人,我父亲是个政治犯,他是在我之前进去的。” 列奥脸上那根筋又抽动起来,他举起手按住它:“他死在那儿,但死之前教过我,他告诉我,有一天我将会自由,而可能发生在我身上最糟糕的事情是变成像那些关押我们的人一样。我仍然相信他,有些困难,但我仍然相信他。” 沃尔夫摇了摇头:“我明白,我认识像你父亲那样的人。”他的语调毫无感情。 赫拉和麦亚夫人把热腾腾的培根三明治分给大家,列奥拒绝了他的那一份。“我要睡觉了。”他离开房间——他们可以听到他在隔壁,他的收音机调到了一个播着轻柔弦乐的德国电台。 麦亚夫人走去艾迪那边,好玩地推了推他。“别做梦了。”她说。 艾迪微笑着,帅气优雅的脸因为昏昏欲睡而更温柔了些。当赫拉跪在电板前,他透过自己的酒杯注视着她,想着,那将会在这间房里发生,每一件家具都鲜明地凸显着,就像根本没人在那儿。他总是这么做,在脑海里创造出与那些他根本没有接近过的女人的画面。 沃尔夫嚼着他的培根三明治。“人们想出来的主意很有意思,”他的声调压低了些,“管理列奥那个集中营的人很可能是你我一样的普通人,只是遵照命令。在战争期间,我在反间谍部门,我们会抓到一些犯人,然后少校会看着表说‘我要在两点之前得到什么什么信息。’我们就照做。”沃尔夫从莫斯卡那儿接过一根雪茄,抽了一口,“在现在这份工作之前,我回到美国休假,看过其中一些战争片。你们知道的,英雄被严刑逼供,但他宁死都不开口,”沃尔夫挥舞着雪茄,因那记忆而恼怒,“当然,他们连暗示实情都做不到,”他顿了顿,全神贯注地盯着莫斯卡,“他们没脸承认,只要方法得当,没人能够控制住自己。他妈的没一个人行!” 莫斯卡斟满酒杯,除了沃尔夫,每个人都昏昏欲睡,麦亚夫人蜷坐在艾迪的腿上,赫拉躺在床对面靠墙的沙发上。 沃尔夫微笑:“我有一个特殊技巧。我只在给他们惩罚后问问题。就像那个新婚夫妻的老笑话:一旦四下没人,丈夫就会打妻子的嘴,然后说‘注意你的行为’。它们本质上是一样的。”他咧嘴笑着,惨白的脸上显出快活的好心情,“我知道你怎么想,这家伙是个婊子养的,但是,总得有人做这种脏活,想赢战争,它就必不可少。相信我,我并没有像电影里那样得到虐待狂式的快感,但这是必须的,上帝,我甚至因此得到了嘉奖。”他急匆匆地、诚恳地加上一句,“当然,我们从来没有像德国人那么凶残。” 艾迪打了个呵欠:“很有趣,但我想,我要回房间了。” 沃尔夫干笑道:“我猜,现在上课太晚了。”他让艾迪和麦亚夫人先离开,喝完酒后,他跟莫斯卡说:“下楼来,我想跟你谈谈。”他们走到楼下的街上,坐在沃尔夫的吉普里。 “那个艾迪满脑子只有阴道。”沃尔夫的语调生气又蔑视。 “他只是瞌睡而已。”莫斯卡说。 “你怎么会随身携带武器?”沃尔夫问。 莫斯卡耸肩:“习惯了,我猜。战争刚结束不久。” 沃尔夫点点头:“我也不愿晚上出门不带枪。” 又有一刻的沉默,莫斯卡坐立不安地挪了挪。 沃尔夫抽了一口雪茄:“我想跟你单独谈谈,因为我有个点子能让我们赚一大笔。我猜,占领军每个人都有那么点不法收入。现在我认识很多人,钻石换香烟那样的交易,我可以帮你搞到。” “操,”莫斯卡不耐烦地说,“我没法弄到那么多香烟。” 沃尔夫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你知道,有一天你也许会需要很多钱。比如,如果他们发现赫拉在你房里,你就会倒大霉,会被送回美国,”他举起手,“我知道,你会躲起来,很多人都这么干,但你需要钱,到了紧要关头,你得把她带出德国。你们可以搞到假证件,但那个贵得要死。不管你要去哪儿,斯堪的纳维亚、法国,任何其他国家,生存都不便宜。你想过吗?” “不,还没有。”莫斯卡缓缓地说。 “哦,我有个主意,需要人帮忙,所以才来问你。我可不是什么慈善家。你有兴趣吗?” “说吧。”莫斯卡说。 沃尔夫顿了顿,抽了一口雪茄:“你知道,我们用的钱,那种军队通货,黑市贩子抢破了头想得到它们。因为他们可以把它卖回给大兵,以换取汇票。我们可以把能弄到手的所有通货换成汇票,当然,我们不能用那些有旧占领军标志的。” “然后呢?”莫斯卡说。 “是这么回事,这两三个星期,德国贩子好像忽然得到了很多通货,我正通过帮他们把通货换成汇票来赚点小钱,所以知道。顺便提一句,我会分你一点。我有些好奇,便四处打探了一下。我听到了一个精彩的故事,当通货从美国运来时,船在不莱梅港靠岸,虽然一切都是最高机密,但还是有漏洞,结果一箱价值超过一百万美元的通货消失了。陆军没有声张,因为那会让他们显得蠢得要命。你觉得怎么样?” 在讲故事的过程中,沃尔夫开始兴奋,“一百万美元。”他重复。 莫斯卡因为沃尔夫语调中纯粹的饥渴咧嘴一笑。“很多钱。”他说。 “我这样想,这钱估计已经分散到整个德国了,但这里肯定有一批人手上还有一大笔,只要我们能找出他们来。风险很高,问题就在这里。” 莫斯卡说:“我们怎么找到然后抢走它?” “我负责找到钱,但需要你帮忙。”沃尔夫说,“没有听起来那么难,我认识很多人,我会带你四处转,把你介绍成陆军福利社的大人物,想以一条三到四美元的价格卖香烟。这个价格会让他们急不可待,我们这样出手二三十条后——我能搞到烟——消息就会传出去。然后我们说我们得一次性出手五千条,一笔大买卖。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就会有人找上我们,我们跟他们达成交易。当他们带着两万美金的通货出现,我们就下手,他们不可能找警方,不管是德国警方还是我们的军警,一找他们就完蛋了。”沃尔夫停下来,紧张地抽了最后一口,然后把他的雪茄扔到街上小声说,“这会很难,每周至少两三晚去街上晃悠,最后那一步还需要胆量。” “真正的官兵抓强盗。”莫斯卡说。沃尔夫微笑起来。莫斯卡远眺着漆黑的街道和废墟,远远地,就像跟他们隔了一个湖或草场,他看见一辆孤零零的街车顶着黄灯缓缓驶过幽暗的城市。 沃尔夫缓慢而严肃地说:“我们得为将来准备。有时我觉得,此刻之前的人生只是一场梦境,没有任何意义,也许你也这么觉着。现在我们得为真正的人生准备好。它会很艰难,非常艰难,这是我们妥善安置自己的唯一机会。” “好,”莫斯卡说,“但它听起来真他妈复杂。” 沃尔夫摇头:“这事儿也许成不了,但与此同时,我会给你一些黑市交易的生意,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能赚个几百块。如果我们运气好,就能分掉一万五到两万块,也许更多。” 沃尔夫发动引擎,莫斯卡下了吉普,看着他开走,然后他抬起头,看到赫拉的深色脑袋正在房间的窗口,他向她挥挥手,然后走进大楼跑上楼梯。 第八章 莫斯卡没精打采地缩在停在路边的吉普里,想躲开十月傍晚冷飕飕的风。冰凉的金属车门把他的整个身体都冻得冰冷。 沿着这条街,远一点是一个繁忙的十字路口,街车左右摇晃着,军用车辆暂时停下来,让驾驶员看清楚一长条小路牌上指向城里不同指挥部的方向。废墟向四面八方延伸,就像不平整的牧场。十字路口过去,有稀疏的小房子矗立着,一家德国小电影院开了门,一条长长的等待队伍缓缓地往里挪动。 莫斯卡又饿又不耐烦。他看到三辆装满德国战俘的有顶棚的卡车经过他停下的十字路口。大概是战犯吧,他想。一辆载着两个武装卫兵的吉普恪尽职守地跟在后面。列奥出现在裁缝店门口,莫斯卡在车座上坐直。 他们看到街上有一个女人开始奔跑,然后尖叫。她离开人行道,别扭地奔跑着,疯狂地冲向十字路口。她的一只手臂狂摇着,尖声叫喊一个因她语调中的情感而显得含混的名字。在最后一辆战俘卡车上,一个人影冲她挥手。卡车加速,吉普像牧羊犬似的紧随其后。那女人看到没希望了,停下来,跪倒在地,然后干脆整个人躺倒在街上,堵住了交通。 列奥爬上吉普,发动机的轰鸣和震动给他们一种温暖的假象。等到那女人被抬到人行道边上,列奥发动了吉普。他们对所目睹的只字未提,这不是他们关心的,但在莫斯卡脑海深处,一个模糊、熟悉的影像被激起,开始自我塑形。 战争结束前,莫斯卡还在巴黎,他发现自己被困在一大群人之中,想脱身而出简直就是噩梦,他极不情愿地被带到正中间的聚焦点。在那儿,一辆敞篷卡车一寸寸穿过挤满街道、人行道和咖啡馆的人群,上面全是法国人——被释放的战俘、奴隶劳工,那些人们以为已经死了的人。人群的欢呼和呐喊淹没了卡车上男人的欢欣眼泪,他们跳跃着,倚到卡车边上让人群亲吻他们,接受递过来或扔过来的白色花朵。忽然,一个男人从卡车上一跃而下,从他压到的人群头顶上滑下来,摔到地上,一个女人推挤着,努力靠近这个男人,占有性地紧紧抱住他。卡车上有人扔了副拐杖下来,叫嚷着猥琐的祝贺,换成其他时候,一定会让女人脸红,但她却只跟其他人一起大笑着。 当时体会到的痛苦、震惊和内疚,莫斯卡现在也感觉到了。 列奥在市政厅餐厅前停下吉普,莫斯卡下了车。“我不想吃了,”他说,“晚点跟你在大楼里见。” 列奥正忙着把挂锁挂上吉普的锁链,此时惊讶地抬起头。“出什么事了?”他问。 “只是头疼,我散散步就好了。” 莫斯卡觉得冷,他点燃了一根雪茄,浓重的烟雾温暖着他的脸。他挑那些窄窄的安静小巷走,废墟堆满了小巷的人行道,因而不能通车,他在砖石块中找出一条路来,在渐浓的暮色中小心翼翼地避免摔倒。 当莫斯卡走进房间时,他觉得自己病得很厉害,他的脸热烘烘地发着烧。他没开灯,脱了衣服,把它们都扔到沙发上就上了床。盖着被子莫斯卡仍觉得冷,还能闻到留在桌上的雪茄的味道,他蜷起身子,缩成一团取暖,但冷战不断地冲击着他的全身。他嘴巴很干,脑中的敲击变成迟缓单调的节奏,钝得几乎都不痛了。 他听到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赫拉走进房间,灯亮了,她走到床边坐下来。 “你不舒服吗?”她关心地问,看到他这个样子,她感到种奇怪的震惊。 “只是在打寒战,”莫斯卡说,“给我拿几颗阿司匹林,再把那根雪茄扔出去。” 她去浴室倒了一杯水,递给他时,用手抚了抚他的额头,低声轻喃:“看着你生病很奇怪。我是不是该去沙发上睡?” “不,”莫斯卡说,“我冷得像鬼,过来陪我。” 她关上灯,在床边脱下衣服,在黑暗的房间中,他蒙眬看到她把衣服搭到椅背上,他的身体因为发烧和欲望而燃烧着,当她上了床他便紧贴着她。她的胸脯、大腿和嘴唇都凉凉的,脸颊也是冰凉,他用尽全力紧拥住她。 当背靠着枕头休息时,他能感到自己大腿间和背后的汗水。头疼消失了,但似乎连骨头都在疼,他伸手越过她的身体去拿床头柜上的水。 赫拉的手轻抚过他热得发烫的脸:“亲爱的,我希望那没让你变得更糟。” “不,我感觉好多了。”莫斯卡说。 “你现在想要我睡到沙发上去吗?” “不,待在这儿。” 他伸手够了一根烟,但只抽了几口就在墙上摁熄了它,任凭一片火花落到毯子上。 “试着睡一下。”她说。 “睡不着。今天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吗?” “没有,我就跟麦亚夫人吃了晚饭。约尔艮看到你进来,就跑上去告诉我。他说你看上去不太好,觉得我也许该赶紧下来。他人非常好。” “我今天看到一件有趣的事。”莫斯卡说,告诉了她那个女人的事。 在漆黑的房间中,一阵沉默。赫拉在想:如果我在吉普里,我一定会带上她跟着卡车,让她能因为自己看到的而放下心来。男人更强硬,她想,他们的怜悯少得多。 但她什么也没说,缓缓地,就像在其他漆黑的夜里一样,她的指尖划过他的身体,触到了切开他整个躯干的那条伤疤。她的手指轻抚着突起的缝合线,就像一个孩子在人行道上来回地推着玩具,轻微的起伏几乎像催眠一般。 莫斯卡坐直,肩膀倚靠着床头板,双手垫在颈后当枕头,然后轻声说:“我运气好,这伤疤在没人看到的地方。” “我看到了。”赫拉说。 “你知道我的意思,如果在脸上,就完全不同了。” 她的手指继续在伤疤上拂动。 “对我来说没差别。”她说。 莫斯卡体内的高烧让他很不舒服,赫拉的手指抚慰地摩挲着他。他知道她会接受他曾做过的。 “别睡着,”他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但以前从没觉得它很重要。”带着嘲弄,他用一种跟孩子讲故事才用的平静调子说,“我要给你讲一个小故事。”他从床头柜上抓了一根烟。 军火储藏处向外延伸了许多英里,炮弹堆在一起,就像黑色的柴薪。莫斯卡坐在子弹型的卡车驾驶室里,看着战俘们把军火装上他面前的车辆。俘虏们穿着绿斜纹军用工作服,头上戴着同一种布料的圆毡帽。如果不是他们背上和两支裤管上印着大大的白色P字,他们可以轻易地融入周围的森林。 森林里某处传来三声口哨声。莫斯卡跳出卡车驾驶室喊道:“嘿,德国佬,过来。”负责他这辆卡车的战俘走了过来。 “我们回去之前有时间装满这一车吗?” 那个德国人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小个子,有一张有意思的皱巴巴但却显得年轻的脸。他站在莫斯卡面前,毫无谄媚之情,耸了耸肩,用支离破碎的英语说:“那我们吃饭就会迟到了。” 两人相视一笑,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俘虏,都会向莫斯卡担保那一车能装完,只为讨莫斯卡欢心。 “好吧,把你们搬过来的扔上去,”莫斯卡说,“让那群混球嚷嚷去吧。”他递了一支烟给那德国人,他把它塞进自己绿斜纹外套的口袋里。在军火储藏处抽烟是违规的,当然,莫斯卡和其他卫兵都还是会这么做。 “让其他德国人上车,帮我点人数。”德国佬离开,俘虏们开始排队爬上卡车。 他们沿着泥土路缓缓穿过森林,在其他道路交汇处,更多车辆加入了他们的行列。直到最终,一长条敞篷卡车排成一列离开森林的荫蔽,驶入开阔的乡间那柠檬色的早春阳光中。对于卫兵和俘虏来说,战争离他们非常遥远。他们很安全,两者间的问题早已解决。他们安详而心满意足地从森林里的军火储藏处挪动到铁丝网后的兵营中。 卫兵都是伤势过重甚至回去干轻活都不行的大兵,他们受够了战争。俘虏只有在傍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守卫排队爬上吉普车开去附近城镇时,才会遗憾自己的命运。铁丝网后,那些俘虏们的脸就像盯着父母准备离家外出一晚的孩子们一样,透着渴望和嫉妒。 在清晨的曙光中,他们会早早地一起坐车去森林。在晨间休息中,俘虏们会四散在草地上,嚼着他们早餐剩下来的面包片。莫斯卡总比别人多给自己手下的俘虏一些休息时间。德国佬会跟他一起坐在一堆炮弹上。 “这日子不算糟,嗯,德国佬?”莫斯卡问。 “的确可能更糟,”德国人说,“这里很安宁。”莫斯卡点头。虽然他从来没有特意记这德国人的名字,他仍然喜欢他。他们算友善,但谁也没法忘记征服者和被征服者这层关系。即使到现在,莫斯卡手里还会象征性地拿着自己的卡宾枪。枪膛里从来都没上过子弹,有时他甚至连弹匣都忘了装。 德国人有点抑郁,突然滔滔不绝地用母语说了一大通,莫斯卡只能隐约听懂。 “你站在这里,盯着我们,不让我们随意走动,这难道不奇怪吗?人类竟有这种职责。我们竟那样杀死和伤害彼此,为了什么?告诉我,如果德国保住了非洲和法国,我个人会因此得到一分钱吗?我,我自己,如果德国征服了全世界,我就能随心所欲了吗?即使我们赢了,我这一辈子也就只得到了一件军装。当我们是孩子时,读着自己国家黄金时代的历史曾那么令人热血沸腾。法国、德国或西班牙曾如何统治欧洲和全世界。他们为那些杀害了数百万同胞的人竖起雕像。这样又如何呢?我们彼此痛恨,彼此杀戮。如果我们能得到点什么,我还能理解。如果之后他们说‘来,这是我们从法国得到的一大块土地,每个人都能分一杯羹。’而你们,我们已经知道你们赢了,但你觉得自己真的赢得了什么吗?” 在和煦的阳光下,其他俘虏仰躺在凉爽的草地上。莫斯卡听着,一知半解,隐约有点不高兴,完全没有被打动。这德国人说的是套被征服者的说辞,没有任何权威。莫斯卡曾骄傲地昂首走过巴黎、布拉格的街道,还有斯堪迪纳维亚的城市。只有这些人被关在铁丝网里才是真正的正义。 德国人第一次把手搭在莫斯卡的胳膊上:“我的朋友,”他说,“你我这样的人面对面杀戮,但我们的敌人却躲在后面。”他的手落下去,“我们的敌人躲在后面,”他苦涩地重复,“犯下我们要为之去死的罪孽。” 但大部分时间里,那德国人挺快活,他给莫斯卡看过他老婆和两个孩子的照片,还有一张他和一个同事在他们工作的工厂外的合影。他还会谈论女人。 “啊哈,”德国人带着渴望的热忱说,“当我在意大利(或当我在法国)时,那里的女人棒极了。我必须承认,我喜欢她们更甚于德国女人,不管元首怎么说。女人从不会让政治干扰更重要的事情。这么多世纪以来一直这样。”他的蓝色眸子在那张皱纹横生却显得年轻的脸上闪着光,“我总是很遗憾我们没到美国,那些长腿的美丽姑娘,杏仁蛋白糖般的肤色。真的难以置信,我记得从你们的电影和杂志中看到过。是的,那太可惜了。” 莫斯卡会参与他的游戏,说:“她们瞧都不会瞧一眼你们这些德国脑袋。” 那德国人会缓慢而坚定地摇头。“女人很脚踏实地,”他会说,“你认为她们宁愿饿死也不愿用身体讨好敌人吗?在这些问题上,女人头脑清楚得很,她们有更基本的价值准则。啊,是啊,要能在纽约履行占领职责该多么美好啊。” 莫斯卡和那德国人会相视而笑,然后莫斯卡会说:“让其他德国人都开始工作吧。” 最后一个傍晚,当召回哨声响起后,俘虏们迅速地从他们工作的空地上集中起来,几分钟后卡车上就装满了人,驾驶员发动了引擎。 莫斯卡差一点就上了当。他的双眼机械性地寻找那德国佬,他毫不怀疑地向三辆车中最近的一辆走了几步,看到一些俘虏脸上不自然的神色,便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跑到土路前面,示意驾驶员从驾驶室里出来。他一边跑一边拉开卡宾枪的枪栓,塞了个弹匣进枪膛,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从未用过的口哨,短促地吹了六声,他等了一会儿,又吹了六声。 他一边等待,一边让所有俘虏从卡车上下来,在草地上紧紧地围成一圈。他远远地站着,盯着他们,知道没人会试着逃跑。 保安吉普直接穿过树林开过来,还没到空地前,他就能听到它碾过灌木丛。里面的军士留着一撇长长的英式翘八字胡,体格魁梧厚实。当他看到这井井有条的景象时,便缓缓下车走到莫斯卡身边。另外两个大兵悠闲地散步到空地相对的两侧,驾驶员把他的半自动机枪从枪套中拿出来,坐在方向盘后面,一只脚晃出车外点着地面。 军士站在莫斯卡面前等待着。莫斯卡说:“有一个我认识的人不见了,我的工头,我没数人数。” 军士穿着整洁的橄榄绿军装,粗壮的腰际别着手枪和一条子弹皮带。他走到俘虏中间,命令他们十人一队,有五队,另外两个人组成了不完整的第六队,自己组队的两个人脸上写满了罪恶感,好像有人失踪是他们的错。 “怎么说?”军士问莫斯卡。 “总共有四人失踪。”莫斯卡说。 军士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你那混球朋友搞出来的好事。”在知道有人逃跑后,莫斯卡第一次感到羞愧和害怕,但他并不觉得生气。 军士叹了口气。“本来一切都挺好的,不过也没什么。会有一场大折腾,事情肯定很糟,”他冲莫斯卡用温和一点的语调说,“你知道你得负全责的,对吧?”他们俩站着,琢磨着之前惬意的生活——没有起床号,没有列队行军,没有检查,没有恐惧,几乎就像平民的生活。 军士愤怒地站直:“我们看看怎么对付这些混蛋。立正!”他大喊,在僵硬地立正站好的德国人面前来回走动,有几分钟,他什么也没说,然后他开始轻声地用英语说。 “好吧,我们知道自己的立场。蜜月期结束了,我们对待你们这些人很好,给你们好食物,给你们好地方睡觉。我们要求你们干过太重的活吗?如果你们不舒服,我们就让你们留在营地里。谁有意见?有意见的站出来。”军士顿了顿,好像真的有人会站出来似的,然后他继续,“好吧,让我瞧瞧你们懂不懂珍视这个。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赶紧说,我们会记住,也会赞赏的。”军士不再来回走动,面向着他们。他们轻声低语,一些人向另一些人解释军士说了什么。军士等待着。当他们安静下来,没有一个穿绿斜纹的俘虏站出来。 军士用另一种语调说:“好吧,你们这些杂种。”他转向吉普那边,跟驾驶员说:“开回营房去,拖二十把锄头和二十把铁铲过来,再带四个人和一辆吉普过来,如果军官都没听说这事儿,我们也许能瞒过去。如果那个混蛋军需官把铲子的事情说出去,告诉他我会打爆他的头。”他挥手让驾驶员开走,然后示意俘虏坐到草地上。 吉普回来了,带着更多人手和一拖车的工具。军士让俘虏们排成两队,面对面站好,把工具发给他们。工具不够,他便让剩下的人去空地的另一边,面朝草地躺着。 没人说话。俘虏们平稳地挖着一条长沟。有锄头的一队先锄地,然后休息,有铁铲的一队再把松动的泥土铲开。他们进展非常缓慢。空地四周的卫兵靠在树上,看上去漠不关心,当然也不警觉。 军士冲莫斯卡挤眼,低声说:“好好吓唬他们总能起作用,瞧好了。” 他让他们又挖了一小段时间,然后喊他们停下来。“有人想说什么吗?”他冲他们冷酷地一笑。 没人回答。 “好吧,”军士挥挥手臂,“继续挖。” 其中一个德国人松手,让铲子掉了下去。他很年轻,红红的脸颊。“求你了,”他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他从俘虏们中走出来,走到他和卫兵之间的空地上。 “快说。”军士说。 那德国人一言不发地站着,不安地回头看一眼其他俘虏,军士明白过来。他拉着那德国人的胳膊,把他带到吉普边。他们站在那儿认真地小声交谈,俘虏和卫兵都看着。军士专心地倾着脑袋聆听着,庞大的身躯向前斜着,一只胳膊熟稔地搭在俘虏的肩上,然后他点了点头,挥手让告密者上了吉普。 其他俘虏都被押上三辆卡车,整个车队穿过现在空荡荡的森林,其他小路上空无一人。押后的吉普上,军士负责开车,他的长胡子在微风中飘着。他们驶离森林,当进入开阔的乡间,看到熟悉的土地沐浴在不同的光线下时——傍晚那更成熟的红色太阳——感觉很奇怪。 军士转过头来跟莫斯卡说:“你那伙计计划这个很久了,但他的运气到头了。” “他在哪儿?”莫斯卡问。 “镇上,我知道那幢房子。” 车队驶进军营,然后两辆吉普猛地急转弯,向镇上疾驰而去。就像安排好了似的,它们齐头行驶在主街上,在教堂那个转角向右转,停在一栋小石头房子前。莫斯卡和军士走到前门,另一辆吉普上的两个人缓缓挪到屋后,其他人留在吉普上。 他们还没敲,门就开了。德国佬站在他们面前,穿着破旧而皱巴巴的蓝色粗呢裤,一件无领白色衬衣和深色外套。他不确定地冲他们一笑:“其他人在楼上,”他说,“他们不敢下来。” “去喊他们,”军士说,“上去告诉他们,没人会伤害他们。” 德国佬走到台阶边用德语喊道:“没事的,下来吧,不用害怕。” 他们听到楼上一扇门打开,然后另外三个俘虏缓缓从楼梯上走下来。他们穿着褴褛的便装,脸上带着胆怯的,几乎是愧疚的表情。 “到吉普车里去,”军士说,然后他问德国佬,“这是谁的房子?” 那德国人抬起眼睛,第一次看向莫斯卡:“一个我以前认识的女人。放过她吧,你知道她这么做是因为孤单,跟战争毫无关系。” “到外面去。”军士说。 他们一起离开了,军士吹口哨通知屋后的两个人。当吉普驶离时,一个女人从街上走过来,抱着用褐色纸包着的一大包。她看到吉普里的俘虏们,立即转身朝她来的方向走回去。军士冲莫斯卡酸涩地一笑。“该死的女人。”他说。 在离军营还有一半路程的一条孤零零的长路上,军士打头的吉普靠边停了下来,另一辆也紧跟着停住。路的一边是一块粗砺的满是石块的草地,一直延伸到两百码外的深色森林边缘。 “把那些人弄出吉普。”军士说,他们都下了车,尴尬地站着,在荒无人烟的路上惴惴不安。军士站了一刻,沉思着。他抚着胡须说:“你们中两三个人可以带着这些德国佬回军营,把拖车里的工具还回去再把它拖回来。”他指了指德国佬,“你待在这里。” “我可以回去。”莫斯卡迅速说。 军士带着粗鲁的轻蔑缓缓上下打量他。“听着,你这狗娘养的,给我待在这里。如果不是我,有你好看。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才不要满世界追那些屁股发痒的死德国佬呢。你待着别动。” 两个卫兵默默地带着三个俘虏离开,他们上了吉普然后消失在路上。德国佬扭头盯着他们走掉。 四个穿橄榄绿的人站着,面对着唯一一个德国人和他背后的乱石草场。军士摸着胡须,德国人的脸色灰白,僵直地站着,就像在立正。 “开始跑。”军士说,他越过草场指向森林。 德国人没有动。军士推了他一把。“快跑,”他说,“我们会让你多跑一段。”他把德国人推到草坪上,把他转了半圈让他面对森林。夕阳已经消失,地上没有任何颜色,只有暮色的灰暗,远远的森林像是一堵深色长墙。 德国人转过身再次面对他们。他的手抬到无领衫上,似乎在寻觅着某种尊严。他看向莫斯卡,然后是其他人,他朝他们走了一步,离开草地和石块,他的双腿抖动着,身体晃了晃,但他的声音很稳。他说:“莫斯卡先生,我有老婆和孩子啊。” 军士的脸上露出愤怒和痛恨:“快跑,你这杂种,跑!”他冲到德国人面前扇了他一巴掌。当德国人开始往下倒时,他拉起他,把他推向草地。“快跑,你这德国杂种。”这句话他喊了三四遍。 德国人摔倒,然后站起来,脸再次扭向他们,他又说了一遍,这次并没有哀求,只是像在解释:“我有老婆和孩子。”其中一个卫兵快步走上前,用卡宾枪的枪托朝他下身一捅,他的另一只手砸向德国人的脸。 那张皱巴巴的脸上的纹路布满了鲜血,然后,在他开始穿过乱石草场走向森林的黑墙前,他最后看了他们一眼,眼神中充满了希望的破灭,那比对死亡的害怕更复杂。那是种极度惊恐的眼神,就像他看到了什么他之前从不相信的恐怖又可耻的事。 他们看着他缓缓走过草场,等着他开始跑,但他走得非常慢。每走几步,他就会转身看他们,就像这是个游戏,带着种幼稚的不信任。他们能看到他无领衬衫的白色。 莫斯卡看到那德国人每次回头看他们时,再转回去就会向右边稍偏一点。那里稍高一点的石头堆指向森林。他的花招很明显。大家跪到土路上,把卡宾枪举到肩上。莫斯卡任由他的挂在身上,枪口朝着土路。 当德国人开始突然冲向沟壑时,军士开了枪。德国人的身体随着其他枪声响起开始下落,他摔倒在小丘另一边,但腿还在他们视线所及之处。 在卡宾枪尖利四散的枪响后的沉寂中,在盘旋于他们头顶的缕缕灰烟下,活着的人都以开枪的姿势站定着。火药的涩味飘散在傍晚的空气中。 “去吧,”莫斯卡说,“我等着拖车,你们去吧。”没人注意到他没开枪。他转身离开他们,沿着路走了几步。 他能听到吉普离开的轰鸣。靠着一棵树,他的视线穿过乱石草坪,越过悬着的双腿凝视着森林那黯黑的不可穿透的墙。夜晚临近,它似乎显得很近。他点燃一根烟,感觉不到任何情绪,只有点轻微的恶心和内在的松弛。他等待着,希望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拖车能到。 在漆黑一片的房间里,莫斯卡伸手越过赫拉的身体,端过床头柜上的那杯水,一饮而尽,向后靠着。 他想完全诚实。“这件事没有令我感到困扰,”他说,“只是当我看到今天这种情景,那女人追逐着卡车,我会记起他说的,他说了两遍‘我有老婆和孩子’。那时,这句话毫无意义。我没法解释,但那就像是我们只要有机会就用光所有的钱,因为存钱毫无意义。”赫拉没有说话。 他继续着:“我后来想弄清楚,你知道吗。我很害怕回到战斗中,我以为自己害怕那个俘虏。他是个德国人,德国人做过很多更坏的事。但其实主要是,当他受伤、哀求、被杀时,我没有对他感到任何怜悯。那之后我既羞愧又惊讶,但我从未感到怜悯,我知道那很糟糕。” 莫斯卡伸手去碰赫拉的脸,沿着她脸颊摸到她双眼下眼窝的潮湿。有那么一刻,他感到同样的恶心,但他体内的高烧把它燃尽,他想告诉她那是什么感觉,那跟其他的一切多么不同,它像是一场梦,像魔法,像一切的恐惧。在奇怪的荒凉的村庄中,尸横遍野,战斗在他们碎石块的坟墓上继续,黑色的烟雾从头骨般的房屋中升起。哪里都是白色胶带,缠绕着烧焦的敌方坦克以示它还未进行排雷,就在房屋的门外,好像在一场孩童游戏中粉笔画出的印记提醒你不可跨越,然后像女巫的诅咒一样越来越多。白胶带绕着教堂,绕着广场上的死尸,绕着农民谷仓里一桶桶的葡萄酒。开阔的旷野上,骷髅头标志标记着死掉的动物,牛、犁地的马,都被地雷炸得四脚朝天,腹部被撕裂,朝着阳光。然后,在一个清晨,新的陌生城镇如此安宁,而他不知为何觉得害怕,即便战斗还有几英里远。然后,忽然,在远处,教堂的钟声敲响,他们能看到广场上挤满了人,他知道这是周日。在同一天,害怕消失了,就在骷髅头标志看不到的地方,在某个孩子忘了画下白色粉笔印的地方,在某个因为人为失误有魔力的白色胶带本该在却不在的地方,他经历了自己肉体骨骼所遭受的第一次重创,然后他知道了灭绝的意义和恐怖。 莫斯卡什么也没说。他感觉得到赫拉翻身俯卧,把脸埋进枕头里。他粗暴地推着她说:“睡到沙发上去。”他挪到墙边,墙贴着自己身体的冰凉汲取了高烧的热量,他紧紧贴着它。 在莫斯卡的梦中,卡车穿过了很多地方。无数女人从土中蹦出来,在街上踮着脚尖,带着饥渴搜寻着。憔悴的男人像稻草人一样,快乐地跳着。当他们面前的女人开始哭泣时,他们就低下头弯下腰让她们亲吻,白色胶带缠绕着他们。卡车、男人、女人、整个世界。愧疚而起的病态的恐怖无处不在。白色花朵凋零,死去。 莫斯卡醒过来。房间被阴影笼罩,这些夜晚最后的幽灵,他能隐约分辨出衣橱的轮廓。空气冰冷,但高烧和寒战离开了他的躯体,他感到一种舒适的疲惫感。他非常饿,想了一下待会儿到了早上,早餐尝起来将会多么美味。他伸出手,摸到了赫拉沉睡的身体。知道她一直都没有离开他,他把脸贴在她温暖的背上沉沉入眠。 第九章 戈登?米德尔顿看着孩子们两人一排,整齐地迈步走在经过他房子的那条街上。他们和着隐约透过关着的窗子传入戈登耳中的和缓吟唱,摇晃着纸灯笼,然后两列人由开头向内收,直到变成一组,点着红黄色灯光的灯笼在寒冷苍白的十月黄昏就像一群萤火虫。戈登感到思乡的苦楚,思念他很久前离开的那个濒死的新罕布什尔村庄,乡间那冰冷空旷的美,夜晚的空气中只有萤火虫在闪烁。在那儿,就像在此地一样,随着冬天的到来,一切都在凋零。 没有回头,戈登问教授:“他们在唱什么,那些提着灯笼的孩子?” 教授坐在象棋桌前,满意地研究着他给对手带来的毁灭,他身边的皮文件夹里是两个他将带回家的三明治,还有两包香烟,是每周一次教戈登?米德尔顿德语的报酬。香烟他会攒起来,等到可以去纽伦堡探视时给他儿子。他必须再去申请探监许可,毕竟,连那些大人物都能有访客,他儿子为什么不能? “他们在唱一首十月节的歌,”教授心不在焉地说,“告诉人们黑夜将会越来越长。” “那灯笼呢?”戈登?米德尔顿问。 “我真的不知道,一个古老的传统吧,照亮路途。”教授压抑住他的怒气,想把这个美国人叫回来下棋,好完成这场屠杀。虽然这个美国人从未在意过自己征服者的地位,教授却从未遗忘自己作为被征服者一员的地位,或是在他脑海深处,因为自己儿子而起的隐秘羞愧。 戈登?米德尔顿打开窗子,从灯笼里飘上来的充满了整个房间的带着种无比清澈的调子,就像十月的空气一样,是孩子们悦耳的和声。他专心地听着,检验自己刚学会的德语,简单的单词和他们清晰的吟唱令他轻易就理解了。他们唱着: 燃烧吧,火光 燃烧吧,火光 但别烧了我心爱的灯笼 “我还以为他们的父母会有更重要的事情担心,而不是如何做灯笼。”戈登等待着,继续聆听那歌唱: 天上星星闪闪亮 地上我们闪闪亮 然后调子拖长,没有悲伤,在暗淡的光线下听着却觉伤感。 我的光熄了,我们要归家 明早再来 戈登?米德尔顿看到莫斯卡穿过选民街,穿过那一堆灯笼和仍在吟唱的孩子们,分散了灯光。 “我朋友来了。”戈登对教授说,他走到象棋桌边,用食指推倒了自己的王。 教授朝他微笑,客气地说:“还有获胜的可能。”教授害怕所有的年轻人。那些强硬愠怒的德国年轻人带着经年的战争和失败,但他更害怕这些年轻、醉醺醺的美国人,他们毫无来由就会揍人甚至杀人,纯粹只因醉醺醺的愤恨,以及知道他们不会被报复。但米德尔顿的朋友肯定没有危险,米德尔顿先生向他保证过,米德尔顿先生自己也很可靠。他几乎就是个清教徒式的美国佬形象——高高的、笨拙的、松散拼凑起来的骨架,明显的喉结,鼻梁骨突出的长鼻子和方正的嘴,在他小小的新英格兰镇上当老师。教授微笑着回想,过去,这些中学老师是如何奉承教授的,而在现在这种关系中,他的学识和头衔都毫无意义,他才是要讨好人的那一个。 门铃响起,戈登去应门。教授站起来,紧张地整了整他的外套和磨损的领带。他直起自己短短的身体,挺着土豆般的大肚子面对着门。 教授看到个高个子深肤色的男孩,不超过二十四岁,肯定不会比他儿子大。这孩子有双严肃的棕色眼睛和一张黯淡的、几乎阴沉的脸,差一点就算丑陋了。他非常整洁地穿着军官绿,蓝白布块缝在他的翻领和左袖上,标明他的平民身份。他的动作带着种运动员式的随意,如果不是因为它完全没有人情味,就会显得满是轻蔑。 当戈登作完介绍后,教授说:“非常高兴认识你。”然后伸出手。他试着保住自己的尊严,但意识到自己的语调带着谄媚,微笑也出卖了他的紧张。他看到那孩子的眼神变得冷硬,也注意到两人的手触碰之后对方迅速把手收了回去。知道他冒犯了这个年轻人让教授颤抖,他坐下来整理棋盘上的棋子。 “你想来一盘吗?”他问,试图压抑自己抱歉的微笑。 戈登招手让莫斯卡过去,说:“看看你能怎么做,沃尔特,我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莫斯卡坐在教授对面的椅子上:“不要期望太高,戈登一个月前才教会我下棋。” 教授点头,低声说:“请用白子吧。” 莫斯卡开局。教授被棋局吸引,忘掉了紧张。他们都用了简单的开局,这些美国人,但那个中学老师谨小慎微,合理却缺乏创意,这一个则带着年轻人的全部冲动,并非没有天赋,教授想着。同时,他用几步专业的下法瓦解了对方轻率的进攻,迅捷而无情地,他扫荡了那些毫无保护的车、象,屠戮了冲在前面毫无支援的卒。 “你比我棋技高太多了,教授。”那男孩说道,教授注意到他语气中毫无敌意,不禁松了口气。 没有任何过渡,莫斯卡突然用德语说:“我希望你能每周两次给我未婚妻上英语课。要多少钱?” 教授脸红了,这很粗鲁,这种讨价还价,就像他是个商店老板似的。 “您想给多少都行,”他僵硬地说,“但您的德语讲得很好,为什么不自己教她?” “我教过,”莫斯卡说,“但她想学句子结构、语法那些。每两次课一包香烟可以吗?” 教授点点头。 莫斯卡向戈登借了支铅笔,在一页纸上写地址,然后递给教授,说:“要是兵舍里有人问,把这张字条给他们。地址也在上面。” “谢谢你。”教授差点鞠躬,“明天傍晚合适吗?” “当然。”莫斯卡说。 屋外一辆吉普持续地按着喇叭。“肯定是列奥,”莫斯卡说,“我们准备去军官俱乐部,一起去吗,戈登?” “不,”戈登说,“就是那个布痕瓦尔德出来的孩子吗?”莫斯卡点头,他又说,“让他进来一小会儿,我想见见他。” 莫斯卡走去窗边,推开,喇叭停了下来。“进来。”莫斯卡喊。现在天很黑了,孩子们和他们的灯笼都不见了。 列奥进来后跟戈登握了握手,然后僵硬地对教授说了声:“祝您愉快。”教授鞠了个躬,提起手提箱对戈登说:“我必须走了。”戈登送他去外间的门边,跟他握手告别,然后走到屋后的厨房里。 戈登的妻子正和约尔艮坐在桌边为一些黑市货品讨价还价,约尔艮客气,有尊严又坚定。两人都知道她拿到了个好价钱,约尔艮保证质量。桌边一张椅子上是一英尺高的一堆看上去昂贵的铁锈红羊毛布料。 “是不是很好看,戈登?”安?米德尔顿用一种高兴的调子说道。她是个丰满的女人,虽然有个坚毅的下巴和精明的双眸,她的容貌仍显得性格好又善良。戈登带着他那种缓慢的深思熟虑赞同地哼了一声,然后说:“如果你这边弄完了,我想让你过来见见几个朋友。”约尔艮匆匆把面前的咖啡一饮而尽,开始把桌上堆着的圆铁罐食用油和肉类往他的皮公文包里塞。“我得走了。”他说。 “你下周不会忘记我丈夫做大衣的布料吧?”安?米德尔顿警告地问。 约尔艮做了个抗议的手势:“亲爱的夫人,不会的。最迟下周。” 安?米德尔顿在约尔艮身后锁上后门,然后打开一个橱柜的锁,拿出一瓶威士忌和几瓶可口可乐。“跟约尔艮做生意很愉快,他从不会用劣质品浪费你的时间。”她说完两人便一起去了起居室。 相互介绍完后,戈登靠在一把扶手椅里,忽略他妻子通常的闲谈。他几乎痛楚地感到这幢申请来的屋子带给他的陌生感。住在一堆不带任何回忆的财产之中,没有羁绊,不知是谁挑选出墙上的照片或房间里四散的家具,谁又曾弹过靠在远处墙边的钢琴。这些感觉违背了他的智慧,但是并不新鲜。在加入陆军之前回家看望父母时,他已特别敏锐地觉察到了。在那个家里,被逝去很久的祖先们用过的家具包围着,当他亲吻他父亲和母亲因残酷的北方气候而风干粗糙的脸颊时,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去了。其他人也不会,那些去打仗或去工厂的年轻人,而这片土地,因它荒凉而寒冷的美而冰凉,只会留下年迈者,他们的白发就像盖住贫瘠山峰的皑皑白雪。他卧室里那张他母亲以为只是幅画的马克思大照片——他曾是多么骄傲于自己的机灵,并对她的无知带着些微轻蔑——可能还挂在老地方。 他妻子准备了酒,很淡,因为威士忌有定额,而她时不时地会用它在黑市上换东西。戈登问列奥:“是不是在你们那个集中营里有些囚犯被同盟军的空袭炸死了?” “是的,”列奥回答,“我记得,相信我,我们并不憎恨那场空袭。” “我听说共产党的领袖塔尔曼在那场空袭中丧生,你认识他吗?”就这一次,戈登的语调失去了惯有的冷静,带着一丝丝的激动。 “那件事挺奇怪的,”列奥说,“塔尔曼在那场被说成导致他丧生的空袭后两天,才被送到我们集中营,不久他就又被弄走了。我们听说过宣布他死亡的消息,对我们而言,那只是个笑话。” 戈登深吸一口气:“你见过他吗?” “不,”列奥说,“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很多犯人头目、模范囚犯都是共产党。他们是第一批被送到集中营里的,所以会得到好点的活儿。无论如何,我听说他们成功弄到了些佳肴甚至酒水,计划用秘密宴会欢迎塔尔曼。但一直没弄成,他总是有特别严格的守卫。” 戈登带着庄严和悲伤的骄傲点点头,压抑着怒火,冲妻子说:“你看到谁才是法西斯的真正敌人了吗?” 列奥恼怒地说:“共产党也不是什么好人,一个囚犯头子就曾非常享受打死老人,他还做了其他很多我当着你妻子的面说不出口的事。” 戈登变得如此愤怒,在他通常都控制得很好的脸上一览无余。他妻子立刻对莫斯卡说:“你何不哪天晚上带着你的姑娘过来,也带上列奥。”他们讨论聚会细节,让戈登有时间恢复。突然,戈登冲列奥说:“我不相信那人是个共产党,他以前也许是,但肯定要么是个叛徒,要么是个冒牌货。” 安和列奥听到这个都大笑起来,但莫斯卡把他尖刻、深沉的脸转向戈登:“那人在集中营里待了很长时间,看在上帝的份上,你难道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列奥几乎是安慰地说:“是啊,他是待在那里时间最长的囚犯之一。” 在他们头顶的一间房里,一个宝宝开始啼哭,戈登跑上楼,抱下来一个看着比他六个月的年龄大得多的健康男婴。戈登换了尿布,骄傲地炫耀他的技巧。 “他比我做得好,”安?米德尔顿说,“而且他很享受做这个,我肯定不。” “你们俩何不就待在这里不去俱乐部了?”戈登问。 “是啊,”安说,“请一定留下来。” “我们可以多待一会儿,”莫斯卡说,“但十点左右,我们得跟艾迪?卡辛在俱乐部碰头,他去看歌剧了。” 安?米德尔顿吸了吸鼻子:“我打赌他真是去看歌剧了。” “再说了,”莫斯卡说,“今晚俱乐部有单身派对,表演应该会非常好看,我们这位列奥从没看过单身派对表演,他一定不能错过。” 当戈登送他们去门口时,他对莫斯卡说:“我们总用不完军需卡上的所有配额,如果你需要买杂货想用卡,知会我一声就行。” 戈登锁好门,回到起居室,安对他说:“真的,太丢人了,你对列奥太粗鲁了。” 戈登知道这从她嘴里说出来是很严厉的责难,他并未反驳,但坚定地回道:“我还是认为那人是个冒牌货。” 这次他妻子没有笑。 柔和的玫瑰色灯光暗下去,艾迪?卡辛在座位上倾身向前,跟其他人一起鼓掌,白发苍苍的年老指挥走到台上,用他的指挥棒快速敲着乐谱架。帷幕升起。 音乐缓慢却充满激情地奏响,艾迪?卡辛忘却了自己置身于的学校礼堂、四周的德国人和几乎挡住他视线的两个体格巨大的俄国军官。舞台上那些熟悉的人物现在变成了他的生命,他捂紧下巴和嘴,压抑着脸上的情绪变化。 舞台上,一开始歌唱着他们对彼此爱恋的男女,现在唱着他们的恨。穿着农民服装的男人愤怒地哭喊着,他美丽强壮的嗓音不断升高,管弦乐队的音乐堪堪低于他的歌声,随它高低起伏,像波浪似的,却在需要时完全消逝。女人的声音尖利,穿透过男人的声音,二者融合,乐声缠绕着他们的台词。男人推开她的力气大到她被推开后摔倒在地上,撞到了舞台的木地板。她却立即站起身,尖叫着,富有乐感地斥责他。当男人威胁她,她否认了他的指控时,忽然,男人的声音,和声和乐队,一切都消逝了,只剩下女人的歌声,承认了她的罪孽,收回了自己的反抗,坠入更低沉甜蜜的歌唱,唱着死亡、悲伤,和引领着所有男女的肉体之爱。在艾迪?卡辛面前,男人拽住女人的头发,把匕首刺进她的身体。她大声清晰地呼救,她的情人跟她一同赴死,小号和提琴奏响一段高昂渐增的旋律,男人的声音发出最终的呐喊,一段悠长清脆的复仇、激情和无法慰藉的悲痛的调子。帷幕落下。 穿着绿金相间制服的俄国军官热烈地鼓掌,他似乎是领头鼓掌的。艾迪?卡辛推开人群,走出礼堂,呼吸夜晚的新鲜空气。他靠在自己的吉普边,疲惫却满足。他一直等到每个人都离开,等到舞台上死掉的那个女人出来。她相貌平平,有着明显的德国人特征,松松地穿着一身黑,像个五十岁的家庭主妇一样胖乎乎的。他一直等到她走出视线之外,然后才跳进吉普,开车过桥进入不莱梅老城区。同往常一样,迎面而来的废墟激起某种亲近感,与之融合的是歌剧的记忆,这现实世界的荒诞同他看到的舞台上那个虚拟世界何其相似。现在他从音乐的魔法中解脱了出来,于是为自己那么轻易洒泪而羞愧。为如此简单、直接的悲剧而洒泪,不过是个孩子才会相信的无辜动物遇到灾难的故事。他的泪水是他永远无法明白的孩童之泪。 军官俱乐部位于不莱梅最好的私人宅邸中的一栋。以前是草坪的地方现在停满了吉普和指挥车。屋后的花园则为高级军官家庭提供鲜花。 当艾迪走进俱乐部时,舞池是空的,但围绕着舞池靠墙坐着的军官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了。其他人在酒吧间里,为了不被前面的人群挡住视线,纷纷站在椅子上。 有人越过艾迪跑进舞池中,是个姑娘,未着寸缕,踩着小小的银色芭蕾厚底拖鞋,暴露无遗,阴毛剃成一个倒三角,深红色,像盾一样覆在身体上。她的头发不知怎么被她弄得蓬松,形成巨大厚重的一团。她毫无技巧地跳着舞,靠近坐在地板上的军官们,几乎把那三角形的毛发都送到他们脸上,所以有些年轻军官不自觉地惊跳着把他们剪成平头的脑袋别开。他们这么做时,她会大笑,一些年长军官半开玩笑地想抓她时,她则笑着舞动着离开。这是个奇怪的、完全不带肉欲元素、毫不性感的表演,有人把梳子扔到地板上,女孩继续像一匹想要疾奔的马似的跳舞。军官们开始喊着她听不懂的笑话,侮辱让她的表情和舞蹈都更紧张,更滑稽,直到每个人都开始大笑,扔着梳子、手绢、黄油刀、他们酒里的橄榄和椒盐脆饼。一个军官喊着:“藏起这个。”然后人人都开始重复这句话。俱乐部负责人走进舞池,拿着一把巨大的剪刀,暗示性地隔空剪着。那姑娘跑出舞池,经过艾迪回到化妆间。艾迪走到酒吧里,看到莫斯卡和沃尔夫在一个角落里,便走到他们那边。 “别告诉我列奥错过了这场好戏,”艾迪说,“沃尔特,你保证过他不会错过的。” “见鬼,”莫斯卡说,“他已经粘上其中一个舞女了,他搞得定。” 艾迪咧嘴笑着,转向沃尔夫:“找到金矿了?”他知道沃尔夫和莫斯卡晚上会出去做黑市交易。 “生意难做。”沃尔夫说,他惨白的脸悲哀地左右摇着。 “别跟我开玩笑,”艾迪?卡辛说,“我听说你的小妞穿着镶钻的睡衣。” 沃尔夫愤愤不平:“见鬼,她能从哪个地方弄到睡衣呢?”他们都大笑起来。 侍应走过来,艾迪点了双份威士忌,沃尔夫朝舞池点点头说:“我们以为你今晚会坐在最前排。” “没,”艾迪?卡辛说,“我是个有文化的人,我去听歌剧了。再说了,那边的女人更好看。” 军官们从另一间房涌进酒吧间。表演结束了,这间房变得很挤。莫斯卡站起来说:“我们去掷骰子的赌桌上玩一会儿吧。” 掷骰子的桌边几乎完全被人群挤满,桌子搭建得很粗糙,四根没粉刷过的木头当桌脚,一块绿布铺在木头桌面上,半英尺高的木板挡住骰子。 上校正毫无技巧地摇着骰子,他是个小个子男人,又圆又胖,留着极其整洁的金色胡须,小方块从他攥紧的手中笨拙地滑了出去。其他玩家都是军官,大部分是飞行员,副官站在上校右侧,很警觉,在上校玩的时候完全不参与到赌局中。 副官是个年轻的上尉,看上去很正直,平淡无奇的脸,如果不是故意要吓人的话,笑起来很有魅力。他深为自己的副官职位感到荣耀,那渺小的权力能让他决定让哪个军官负责基地里更令人厌烦的活儿,特别是在周末。上校很依赖他。副官绝不会轻易忘却冒犯他的人,但他很公平,只有当人冒犯他的职位而不是他个人时才会睚眦必报。严苛的陆军生涯和陆军程序就是他的宗教,任何对它的违背都是要遭天谴的。任何人只要试图不通过陆军条例中规定得一清二楚的笔直狭窄的渠道做事,就会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大忙人,而且无论如何努力,至少都要忙上至少几个月。他为自己的宗教带来了年轻人式的狂热。他并不比莫斯卡年纪大。 一个穿着白色外套的侍应站在房间一角的小吧台后,当玩家喊着要酒时,他会调制好,不论是谁点的,那人都得自己走过去拿,再把它端回赌局中,放到封闭的木板围成的木桌架上。 沃尔夫不赌博,他坐在一张安乐椅上,艾迪?卡辛和莫斯卡挤到桌边。轮到艾迪掷骰子时,莫斯卡跟着他押,艾迪是个谨慎的赌徒,谨慎地把一美元零钞从金属夹中抽出来。他运气不错,在出局前他已经连掷了五把。莫斯卡甚至比艾迪赢的钱都多。 因为他们挨着,下一个就轮到莫斯卡掷了。骰子顺时针在圆圈中滚动,莫斯卡已经赢了钱,很有信心,他往绿毡上放了二十美元的军用通货。四个军官每人押了五美元。莫斯卡反手掷出骰子,是七点。“全押。”他说,他现在更确定,更振奋。四十块的赌注被那四个军官接受。艾迪?卡辛说:“十块押他赢。” 上校说:“我跟你赌。”他们都把钱放到桌上。 莫斯卡用尽全力扔出骰子,小方块撞到木板又弹回来,在绿毡上跳动着,像两颗红顶草,然后边缘被毡子卡住,忽地停了下来,又是个七点。“八十块全押。”莫斯卡说。 “二十块押他赢。”艾迪?卡辛把钱也留在桌子上,上校跟了他的赌注。 这一次莫斯卡轻轻扔出骰子,就像松开一只宠物,它们从木墙上弹回来,滚了几滚,滚到绿毡正中间巨大的红色方格中。 又是个七点。一个军官说:“摇摇那些骰子。”他的语气毫无恶意,只是个想搅黄莫斯卡运气的迷信赌徒。 莫斯卡朝那军官咧嘴一笑说:“一百六十块,全押。” 副官手握一杯酒站着,观察莫斯卡和他的骰子。艾迪?卡辛谨慎地说:“十块押他赢。”然后拿起他赢来的三十块。 上校说:“我跟你赌二十。”艾迪不情愿地放下一张十块的钞票,看着莫斯卡,耸了耸肩。 莫斯卡拾起骰子,朝它吹了口气,然后反手把它们甩到对面的木板上,红骰子的白色圆点最后有四个朝上。 其中一个军官说:“我押十块,赌他输。”莫斯卡跟了他和其他几个人的赌注。他把骰子放到桌上,不自觉地骄傲起来,确信自己的运气,举着一把钞票准备好跟任何人赌。他很开心,享受着赌博的刺激,他极少会这样有赌运。“我押一百对五十。”他说,没人应声,他拿起骰子。 就在他扔之前,上校说:“我赌二十块你赢不了。”莫斯卡扔下一张十块的钞票说:“我跟。” “你只放了十块钱。”上校说。 莫斯卡停住他摇骰子的手,靠到桌上,不敢相信上校这个陆军老兵会不知道骰子的赔率。“丢出四点之后,你得按二比一下注,上校。”他说,试图不让语调中显出愤怒。 上校转向他身后的一个军官问:“是那样的吗,中尉?” “是的,长官。”那军官尴尬地说。 上校扔下二十块。“好吧,扔吧。” 红色小立方块滚向桌子四周,迅速滚过绿毡,令人惊讶地突然停住,每个红方块上都是两个小白点。莫斯卡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在拿起钱时,他说出了心中所想:“我从未见过如此美妙的场面。” 没必要用尽自己的运气,他想。他扔了两三张钞票到桌上,又掷了几把就出局了。之后,他的运气平平。当轮到上校掷时,莫斯卡押了他输。上校扔出了个一点,第二把就出局了,莫斯卡拿起钱。上校不带恶意地说:“你运气太好了。”然后笑了笑,走出了房间,他们都能听到他下楼的声音。莫斯卡这才意识到自己想错了,上校真的不知道正确的赔率,并不是想用军衔压他。 赌桌边的气氛更加轻松,军官们的谈话更自然,侍应忙于应付许多人大喊着点酒。副官走去吧台边,坐到一张吧椅上,直到杯子被填满,尝了一口,然后喊:“莫斯卡,过来一会儿。” 莫斯卡扭过头看他,艾迪?卡辛已经拿着骰子了,下一个就轮到他。“等我掷完。”他说。 艾迪那把不错,但莫斯卡很快就出局了,他走到耐心等待的副官身边。 副官冷静地平视着他说:“你以为自己是从哪儿来的,竟告诉上校赔率是多少?” 莫斯卡吃了一惊,有些迷惑。 “上帝,”他说,“那家伙想要打赌,没人会在掷出四点后跟他一比一赌。” 副官用像是教训愚蠢的孩子的平静语调说:“桌上至少有十个军官,他们没有告诉他赔率,即使他们要说,也会比你礼貌得多。你认为他们为什么没有告诉他?” 莫斯卡感到自己脸红了,他第一次意识到骰子声没了,围着赌桌的人都在偷听,他感到一种加入陆军最初几个月那种熟悉的不安。他耸了耸肩:“我想着他不知道,所以就告诉他了。” 副官站起来:“你也许以为自己是个平民,这么做就没人管你。你很明显地暗示上校在试图用自己的军衔骗你十美元。现在,记住一件事:如果我们真想,可以他妈的立刻就把你送回美国,我明白你有理由不想让这种事情发生,所以注意点。如果上校不知道某些事,他的军官能告诉他。你冒犯了指挥官和这间房里的所有军官。不要再让类似的事情发生了。” 无意识地,莫斯卡低下了头,羞辱和愤怒冲过他的全身,他看得到艾迪?卡辛正望着他,艾迪脸上带着个高兴的笑,副官蔑视的语调刺穿莫斯卡愤怒的迷雾:“如果我能做主,绝不会让你们这些平民进入军官俱乐部。你根本不知道陆军意味着什么。” 想都没想,莫斯卡抬起头,他非常清楚地看到副官的脸,那灰色的眸子,温和又认真的脸现在变得严厉。 “你得了几枚战斗勋章,上尉?”莫斯卡问,“你跳过几次伞?”副官已经在吧椅上坐下来,啜着他的酒。当副官开腔时莫斯卡差点抬起了胳膊。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有些军官绝对是比你更伟大的战争英雄,但他们没像你那么做,也不是你那种态度。”副官的嗓音极为冷静,因毫无抚慰意味的理智而冰冷。 莫斯卡放弃了自己的愤怒,既然他们年龄、身高和举止都相仿,便模仿似的用跟对方同样冰冷的冷静语气说:“好,”他说,“我不该告诉上校,我道歉。但是,别跟我来平民那套狗屎。” 副官微笑起来,对他个人的冒犯不会触动他,就像那些因自己宗教受难的牧师一样。“只要你能明白前一点就好。”他说。 莫斯卡说:“好,我明白。”虽然他尽力了,但那句话还是一种屈服。当他回到赌桌上时,他觉察到自己的脸因为羞耻而火辣辣的。他看到艾迪?卡辛抑制住又一个笑,冲他挤挤眼,想让他高兴起来。掷骰子的军官是个随和的南方佬,用慢吞吞的温和调子说着,声音大到让副官听见:“你没再多赢十块钱是好事,不然我们就会把你带出去枪决你了。”围着桌子的军官都大笑起来,但莫斯卡没有。在他身后,他能听到副官轻松地跟人聊着天,不时地笑出声,跟他的朋友喝着酒,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第十章 莫斯卡和戈登?米德尔顿停下工作去偷听,通过艾迪办公室开了一条缝的门,他们能听到一个年轻姑娘的声音:“艾迪,我想见你,一会儿就好,事情非常重要。”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艾迪语调冰冷,正式而客套地说:“当然了,说吧。” 姑娘迟疑地说:“我知道你说过不许我到你办公室来找你,但你再也不去我那儿了。” 戈登和莫斯卡相视一笑,戈登摇了摇头,他们继续听。 那姑娘说:“我需要一条香烟。” 沉静了一会儿,然后艾迪带着冷漠的嘲讽说:“什么牌子的?”姑娘没听出他话中的拒绝。 “哦,你知道那无所谓的,”她说,“我需要去看医生,他的价格就是这个。” 艾迪的语气很礼貌,不带私人感情:“你病了吗?” 那姑娘羞怯地笑起来。“噢,艾迪,你清楚得很,我怀上孩子了,一条香烟就能让我的医生帮我打掉它。”然后,就像对她健康的忧心可能会让他拒绝似的,她安抚地补充,“没有任何危险。” 莫斯卡和戈登相视点头,无声地大笑,没有笑那姑娘,他们在笑艾迪,笑他们以为这件事会带给他的羞耻,和这段露水情会花掉他的一条香烟。艾迪的下一句话让他们的笑容一扫而光。 他的声音仍然冷漠,但其中带着一丝可怕的憎恨:“叫你的德国男朋友帮忙。别想从我手上拿到任何香烟,如果你再到这间办公室来,就再也休想在这个空军基地里工作了。现在回去工作。” 那姑娘开始哭泣,最终她虚弱地抗议:“我没有男朋友,这是你的孩子,三个月大了,艾迪。” “到此为止。”艾迪?卡辛说。 姑娘重新鼓起勇气,并从他的轻蔑中汲取了一些愤怒:“你整整一个月没有找我,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来。那人只带我去跳过几次舞,我发誓。你知道我只有你一个,一条烟对你又算得上什么呢?” 戈登和莫斯卡可以听到艾迪拿起电话让接线员转基地的宪兵司令。那姑娘语带恐惧地说:“帮帮我,卡辛先生,请帮帮我。”他们接着听到通向走廊的那扇门打开,然后被砰地关上,艾迪对接线生说:“没事了。” 艾迪?卡辛推开通向他们这间房的门,他优雅的灰白脸上带着个愉悦的笑容。“这场戏你们看得还过瘾吧?”他问。 莫斯卡靠在自己椅子里轻蔑说:“你真是个混球,艾迪。” 戈登?米德尔顿说:“我可以把她要的香烟给你,艾迪。”他的语气中完全没有莫斯卡的那种蔑视,只是简单地陈述事实,好像艾迪拒绝的唯一原因是他可能失去的财富。 艾迪带着嘲弄的笑看着他们俩:“啧啧,真是两个好人啊,愿意帮那么个可怜孩子。听着,那小荡妇一直都有另一个男人,抽掉了我给她的香烟,吃了我为她准备的巧克力和食物,”他真正好心情地大笑,“再说了,我经历过类似的事,知道黑市上堕胎的价格只要半条烟。”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沃尔夫走进来说:“嗨,伙计们。”他把公文包放到桌上,疲倦地叹口气坐下来,“真是一堆可爱的人儿啊。”他咧嘴冲他们笑,苍白的脸上因真正的喜悦而闪亮,“抓到两个德国佬偷咖啡,你知道炊事员让他们装在小罐子里带回家的汤?他们把磨好的咖啡粉放在底部,再放一层沙,然后把汤倒在上面,别问我他们之后怎么把沙子和咖啡粉分开。” 不知为何,这让艾迪的心情坏了起来,他阴沉地说:“沃尔夫?特雷斯总能抓到他要抓的人。告诉我们你怎么做到的,沃尔夫。” 沃尔夫咧嘴笑:“上帝,谁能想得到呢?老办法,密探。” 米德尔顿起身:“我想我要早点回家,行吗,艾迪?” “当然了。”艾迪说。 沃尔夫抬手:“等一下,戈登。”戈登停在门边,“别说是我说的,你们也别声张。但一周后你就会接到回美国的命令,好吗?” 戈登低下头盯着地面。沃尔夫和善地说:“上帝,你早预料到了,对吗,戈登?” 戈登抬起头缓慢地微笑。“我猜是的,”他说,“谢了,沃尔夫。”他走出门外。 艾迪小声对沃尔夫说:“安全检查的结果从美国那边传回来了?” “是啊。”沃尔夫说。 艾迪?卡辛开始清理桌子,暮色令人事部的窗子暗下来,他打开公文包塞进两瓶杜松子酒,一大听西柚汁和从一个抽屉里拿出来的几块巧克力。 沃尔夫说:“你为何不把香烟和酒给我呢,艾迪?这样你可以换来银行里的钱而不是一剂毒品。” 艾迪把公文包夹到胳膊下走到门边。“我要享受生活,”他说,“祝你们这些秃鹫好运,我要去驯服大猩猩了。” 晚饭期间,沃尔夫跟莫斯卡说:“你知道吗,我估计是第一个发现戈登的。有一天我捎他进城,路上他叫我停下来,然后下了吉普走回去,捡起一大块我的车轮堪堪避开的锯齿状金属,把它扔到灌木丛里,带着那种友善安静的微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其他人就不会爆胎了’。当然,谁都会说这是做好事,戈登是个好人,但那有点太不怕麻烦了,他也太无私了点,所以当上头因为戈登是共产党而叫我盯着点他时,我一点儿也不惊讶。他们会把这种人生吞活剥了,可怜的蠢蛋。” 莫斯卡点起一根雪茄啜了口咖啡。“他很有胆量。”他说。 沃尔夫咽下嘴里的食物。“错误的态度。现在,用用脑子。每天我们看到多少德国人想参加美军?他们想打俄国人。有多少传闻说俄国军队入侵了英美占领区?我看过秘密报告,不会太久了,我想至多两年,一切都会爆发。所以戈登这样的人就得被斧子砍头,就砍在这儿。”他朝自己脖子做了个砍的手势,“而我呢,我要回美国,我才不要在西伯利亚当战俘。” 莫斯卡缓缓地说:“希望在那之前我能离开这儿。” 沃尔夫擦了擦嘴,靠后让一个侍应倒咖啡。“别担心,”他说,“我听到一些内幕消息,他们必须取消婚姻禁令,好让我们娶那些德国姑娘。美国那边教会施加的压力很大,不想让我们随便睡那些没机会跟我们结婚的姑娘们。” 他们开着沃尔夫的吉普离开食堂,出了空军基地的铁丝网外墙后,他们没去城里,转而驶向新城的远端。路程很短,沃尔夫在一栋极为狭窄,就像前后只有一排房间并列组成的独栋房前停下车。已经有三辆吉普停在附近,还有几辆有烧柴引擎和小烟囱的德国欧宝汽车。几辆自行车拴在用水泥粘在石台阶上的一根铁杆上。 沃尔夫按响门铃,门被打开时,莫斯卡吓了一跳,他见过的最高最壮的德国人正站在他们面前。“我们跟瓦拉万夫人有约。”沃尔夫说。巨人站到一边,让他们进去。 房间几乎满了,两个大兵站得很近,两人之间搁着个鼓鼓囊囊的绿色运动包,三个军官,每人都拿着个塞满了的猪皮公文包。五个德国人拿着空荡荡的黑皮公文包。大家都耐心地等待着,不论德国人还是美国人,每个人都要排队进去,这里没有征服者。 巨人把他们一个个领进隔壁房间,当更多军官、大兵和德国人到来时负责应门。莫斯卡认出几个基地职员、小队头目、一个食堂伙夫长和陆军福利社的军官,点头示意后,大家便都装作互不相识。 窗户紧闭,但吉普摩托发动和停下来的声音在那间房里听得一清二楚。人们跟着那巨人消失后,都没有再出现,房子的另一头有扇门直通外面。 轮到他们了。巨人把他们带到隔壁房间,示意他们等等。除了两张木头椅子和一个搁着烟灰缸的小桌子,房间里空无一物。只剩他们俩后,莫斯卡说:“真是个大块头。” “她的保镖,”沃尔夫说,“要是通货在她手上,保镖也没什么用。那个巨人就是个白痴,她把他留在这儿只是吓唬人,比如醉醺醺的大兵和德国佬,但对我,他毫不起作用。”他朝莫斯卡微笑。 等了一会儿,巨人又走进来,用一种跟他体型完全不符的温和语调哑声说着德语:“你们想看看我自己想卖的一件东西吗?”他拿出一枚金戒指,上面固定着一颗大钻石。他递给莫斯卡,“只要十条烟。” 莫斯卡把它递给沃尔夫说:“看上去是笔好买卖,至少有一克拉。” 沃尔夫把它转过来,微笑着说:“这一钱不值。”他说,“背后是平的,我告诉过你这人是白痴了。”他把戒指扔给巨人,对方笨拙地伸手接但没接到,只好弯下腰从地上捡起它来。然后,他又坚决地把戒指给了莫斯卡:“十条烟,好买卖,但别告诉那个老妇人。”他孩子气地举起一根巨大的指头竖到唇边。 莫斯卡想把戒指还回去,但巨人拒绝接受:“十条,十条烟就是你的了。”他一遍遍重复。莫斯卡把戒指放到桌上。缓慢又悲伤地,巨人把它收了起来。 然后他示意他们跟着他,打开通往另一间房的门。他站在门边让他们通过,先是莫斯卡,接着是沃尔夫。当沃尔夫经过时,他恶意地推了他一把,令这美国人猛冲到房间中央。然后巨人关上门站在门边。 一个头发灰白的小个子矮胖女人坐在一张宽柳条椅上,旁边的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账簿。一面墙边堆放着陆军福利社的货品——几百条香烟、黄盒子装的巧克力、厕所用肥皂,还有明亮包装的其他厕所用品。一个小个子德国人正把物品码成整齐的堆,不合身的外套口袋鼓鼓地装满了德国货币。他转头看他们时有一捆掉到了地板上。 女人先开口说话,用的英语。“我非常抱歉,”她说,“约翰偶尔不喜欢某个人时就会这么做。我无能为力。” 沃尔夫之前毫无防备,他有一刻惊讶地愣在那里,但现在,他满是横肉的死白脸色变得通红,那女人傲慢的腔调激起他更多的怒火。他看到莫斯卡冲他笑了笑,人却已经站到了墙边——一旦亮出武器,就能控制所有人。沃尔夫摇摇头,转向那老妇人,看到她精明的眼中闪动的好笑。 “只是件小事,”沃尔夫冷静地说,“你知道我为何而来,你能帮我们吗?” 那女人上下打量着他,继续用英语说:“我亲爱的朋友,你的故事招人讨厌,我没听说过价值百万的通货。即使听说了,我也会非常小心跟你和你的朋友做生意。说真的,你侮辱了我的智力。” 沃尔夫保持着微笑,先谈生意,之后再考虑愉不愉快,他想着,说:“如果你帮我联系上线人并能把他交给我,也许你自己也能小赚一笔,不费吹灰之力。” 女人语带轻蔑,胖乎乎的肥脸上充满鄙夷:“我是个生意人,绝不会参与这种事。我还会警告我的朋友们防着你,”她嗤笑,“你能有五千条烟?” 沃尔夫仍带着笑,他问:“这两个男人听得懂英语吗?它很重要。” 女人讶异于他意料之外的问题,说:“不,他们听不懂。” 笑容从沃尔夫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就像他早准备好的一副面具一样,是一副充满权力、自信而平静的样子。 他把公文包放到桌上,靠着桌子,直直地盯着那老女人布满皱纹的脸。 “你太聪明又太骄傲了,”他的语调带着控制得很好的严苛,“你以为有某种权力,以为自己是安全的,你的年龄和你的男人会保护你。我不喜欢傲慢的德国人,你完全不理解美国人,你和你的巨人。”那女人警觉起来,双眼像珠子一样黑得发亮。外套鼓鼓的小个子男人被吓住,站在门边的巨人走向沃尔夫。莫斯卡从公文包里拿出他的手枪,拉响枪栓,所有人都转向他。 他没有把枪举起来,枪口冲着地上,用德语对巨人说:“转过身去。”巨人朝他走过来,老女人从他脸上看出了什么,急促地冲巨人喊出一句命令。他困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退回远处的墙边背转身。小个子德国人无需命令就站到巨人身边靠着墙。 沃尔夫再次靠向那女人:“你喜欢我的朋友吗?”他问她。 她没有回答,双眼盯着莫斯卡。沃尔夫继续说:“我朋友是个非常骄傲又易怒的人。如果你的巨人推的是他而不是我的话,就根本连谈话都不会有,你们这群人准要倒大霉,没人会说那些我刚刚冷静说出的话。现在听着,我很讲道理,对这件事不会记仇,但要是我发现你把我的事情告诉别人,那就等着瞧我的另一面吧。” 他停下来,盯着那老女人的双眼,那里面毫无害怕,她冷静且毫不顺从地打量着他。但这是沃尔夫的专长,这是他的毕生工作,这挑衅着他所拥有的天赋。他比任何人都更理解那种眼神。语言没有任何意义,威胁既不能阻碍也不能鼓励人类的意志。他笑起来,走到巨人身边推搡着他让他转过身来。 “你这笨蛋,把皮带解下来,站到你的夫人面前去。”他说,巨人乖乖听命。沃尔夫退开,从公文包里拿出自己的枪晃了晃,然后对那女人说:“叫他用力朝你背上打三下。”他让自己的语气更恶毒,“如果你哭喊出声,我就把你们三个全杀了。现在,告诉他打三下。” 老女人还是很冷静。“你不明白,”她说,“如果我这样命令他,他就会认真听从,那会严重伤害我的。他会使出所有的力气来打。” 沃尔夫好心情地说:“我完全明白。” 她胖胖的脸颊带着有些怀疑的笑,皱了起来:“你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没必要闹得更大。我什么也不会说,我保证。现在,还有其他人在等着我。” 沃尔夫顿了很长时间,然后绽出个残忍的笑容,他说:“打一下,以示我们交易达成。” 那女人第一次显出害怕,她的脸垮下来,语调有些颤抖。“我会尖叫救命的。”她说。 沃尔夫没有理她,他对莫斯卡缓慢地说,确保那女人也听得懂:“等这女人倒下,就杀了那个巨人。”他挥枪指着那女人。 她扭开头,用德语告诉巨人:“约翰,往我背上狠狠打一下。”她坐在椅子上,头低下来趴在桌上,圆润丰满的肩膀耷着,准备好迎接那一击。巨人向下挥动皮带,它打到她时,他们都听到了布料下的皮肤和肌肉被撕裂的可怕声音。女人抬起头,她的脸因为疼痛、害怕和震惊而没有一丝血色。 沃尔夫冰冷、毫无感情的双眼看着她。“现在你明白了。”他说,接着,模仿她傲慢的腔调和态度说,“我无能为力。”他走到门边说,“走吧,沃尔特。”他们穿过之前来的房间,走出前门。 开着吉普回城里的路上,沃尔夫大笑着问莫斯卡:“要是我下令,你会开枪杀死那个巨人吗?” 莫斯卡点了根烟,仍然很紧张:“见鬼,我知道你是在演场戏。我得承认,沃尔夫,你那场戏演得真他妈好。” 沃尔夫用一种心满意足的腔调说:“经验,孩子。我们有些军官胆子太小,不敢真的给囚犯施压,所以我们得用吓唬的方法。你站在墙边看起来真的很凶。” “我很惊讶,”莫斯卡说,“那个大个子推了你,然后那老女人又那么下贱,我气疯了。上帝,他们难道不知道有些大兵会因为这种花招屠杀他们所有人吗?” 沃尔夫慢吞吞地说:“我来告诉你人是怎么回事,沃尔特。那个老女人,她以为自己很聪明,巨人、所有的军官和大兵都很尊敬她,因为她能帮他们赚钱。但是,她忘了害怕是怎么回事。她挨的那一下打是关键,记住这一点,没有那一下,她绝不会害怕。人都是这样。” 他们跨过桥,进入不莱梅市区,几分钟后,他们就到了兵舍门口。他们在停下来的吉普中一起抽了根烟。 沃尔夫说:“一两周后,我们要进行最重要的接头,需要大部分晚上都在外面,随时准备好,好吗?”他拍拍莫斯卡的背。 莫斯卡走出吉普,抽了最后一口烟:“你觉得她会跟她朋友们声张这件事儿吗?” 沃尔夫摇头:“我很清楚,她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说,”他咧嘴冲着莫斯卡笑,“她绝不会遗忘后背那道皮带痕。” 第十一章 沃尔特?莫斯卡穿着便装,盯着平民人事部的窗子发呆。他看着基地的人经过,飞机机械师身着绿色作战服和镶毛边的皮夹克,收拾整齐的飞行员穿着深绿制服和紫外套,德国劳工则裹着旧衣服,都在十一月凛冽的寒风中缩成一团。艾迪?卡辛在他身后说:“沃尔特。”莫斯卡转过身。 艾迪?卡辛向后靠在椅子里:“我帮你弄了个活儿。我想了个点子,中尉觉得挺不错的。我们正在全欧洲的戏院里号召大家节约粮食。你明白的,想要告诉那些争食的恶狼不要撑到让自己生病。不是要他们饿死,只是希望他们别把盘子装得太满,然后剩下很多不得不扔掉。我的主意是,先拍一张一个大兵端着一大盘食物的照片,加上标题‘阻止这个’。在它旁边再放上一张两个德国小孩在街上捡烟屁股的照片,标题是‘你能阻止这个’。听起来怎么样?” “听起来像是狗屎。”莫斯卡说。 艾迪咧嘴朝他笑:“好吧,但它看上去肯定聪明得很,真正的公关素材,司令部绝对会喜欢。也许《星条旗报》会登,谁知道呢?说不定能变成大事。” “看在上帝的份上。”莫斯卡说。 “好了,”艾迪?卡辛有些不耐烦地说,“就去拍一张孩子捡烟头的照片,吉普停在外面,你可以在实验室里找到负责拍照的下士。” “好吧。”莫斯卡说,他走出去,看着从威斯巴顿飞来的下午航班从天而降,就像是用魔法从空气中变出来似的。他钻进吉普里。 直到下午晚些时候,他才开着吉普越过桥进入不莱梅老城区。下士在飞机库里乱转悠,莫斯卡花了一个钟头才找到他。 城里的街道上满是急匆匆的德国人,哐啷作响的街车在繁忙的交通中穿行,乘客们的胳膊挂在扶手上。莫斯卡把吉普停在格洛克大楼前。 在灰扑扑的工作日下午,一切都很寂静。红十字俱乐部门前没有乞讨者、站街女和孩子们。他们只在晚饭过后才会出现。两个德国女警在人行道上缓慢地散步,非常缓慢,就像是被街车悦耳的铃声逗乐了似的。 莫斯卡和下士抽着烟,一言不发地坐在吉普中等待乞讨的孩子出现。最终,下士说:“这他妈什么运气啊,这是我第一次看不到德国小鬼在附近转悠。” 莫斯卡下了吉普。“我去看一眼。”他说。外面非常冷,他竖起外套衣领走过街角,一个孩子都没有,他继续走,直到格洛克大楼背后。 两个小男孩宁静地栖息在堆成山的石砾上,向下望着眼前半座城市的废墟。他们裹在长到鞋边的大衣里,头上戴着几乎遮住耳朵的大帽子,用手把挖出来的碎石上的松土抠掉,然后把石块和碎砖扔向下面废墟组成的平原和谷地。他们漫无目的地扔着,并没用力到会让他们在石山顶上失去平衡。 “嘿,”莫斯卡用德语说,“你们俩想赚几块巧克力吗?” 孩子们严肃地看向他,判断着他的话。虽然莫斯卡穿着便装,他们却仍认出他是敌军的一员,于是滑下石山,毫无畏惧地跟着他离开广阔、寂静、空旷的游乐场,走进格洛克大楼前繁忙的广场。他俩紧攥着对方的手。 下士下了吉普,正等着他们。他把一个感光底片插进相机,调整了一下测距仪。准备好后,他对莫斯卡说:“好,告诉他们该怎么做。”下士不会说德语。 “去捡那些烟头,”莫斯卡告诉男孩们,“然后抬起头,让那人给你们拍照。”他们顺从地弯下腰,但长尖顶帽遮住了他们的脸。 “把他们的帽子弄到后面去。”下士说,莫斯卡依言而行,在镜头前暴露出两张地精般咧嘴笑着的脸。 “这些烟头太小了,”下士说,“照片上看不出来。”莫斯卡拿出几根完整的香烟扔进沟里。 下士又拍了几张,仍不满意。他正准备再拍一张时,莫斯卡感到有人把手搭到他胳膊上拉他转过身来。 他面前是那两个女警,拉他转身的那一个几乎跟他一样高,她的手仍搭在他胳膊上。他推开她,力道大得近似于挥拳,甚至感觉到了她粗糙的蓝羊毛制服下柔软的胸部。她踉跄着退开,手松开他的胳膊,防卫性地说:“这里不允许这么做。”她掉头警告两个男孩子,“你们俩,立刻离开这里。” 莫斯卡抓住孩子们的外套。“待在这里。”他说,转过身对着两个女人,深沉的长脸因愤怒显得丑陋和恶毒,“你看到那件军服了吗?”他指着下士,然后伸出手,“给我看看你们的身份卡。”两个女人开始结结巴巴地解释,说这是她们职责所在,要把孩子赶开,不让他们乞讨。一个路过的德国男人停下脚步,两个男孩一点点从争吵中退开,那男人用愤怒的指责语调冲他们说了点什么,把他们吓坏了,他们开始狂奔。下士提醒地喊了一声后,莫斯卡又抓住了他们。男人迅速走向街角一群等待着街车的德国人。莫斯卡沿街追上他,当那德国人听到脚步重响时,他转过身,因惊恐而眨着眼。 “你叫那些孩子离开?”莫斯卡冲他大喊。 德国人抱歉地说:“我误会了,我以为他们在乞讨。” “把你的身份通行证给我。”莫斯卡说,伸出手,德国人因为紧张和震惊而战栗着,伸手到外套口袋里拿出个塞满了文件的大钱包,笨拙翻找着,同时试图盯着莫斯卡,直到莫斯卡从他手中拿过文件,自己找到那张蓝色卡片。 莫斯卡把钱包还回去。“明天早上到警察局去领你的通行证。”他说,然后转身走向吉普。 街对面,在广场的另一边,他看到在十一月消逝的日光中,暗沉、安静的一堆德国人在看着他,高大,巨人般黝黑,就像森林的轮廓。有一刻,他感到害怕和恐惧,就像他们能看穿他的心灵和思绪,但愤怒燃烧起来。他缓慢而冷静地走到吉普边。两个男孩还在那儿,但女警已经消失了。 “我们走。”他告诉下士,开车到梅策街就下了车。他对下士说:“帮我把吉普开回基地。” 下士点点头,轻声说:“我想那些照片应该够了。”莫斯卡这才意识到他忘了重新拍照,把孩子们留在了格洛克大楼前,也没给他们他许诺过的巧克力。 当莫斯卡走进房间时,赫拉正在电热板上热汤,桌上有个红标签的空罐子,平底锅里铺满培根,正等着上炉。列奥坐在沙发上看书。 房间被食物的香味所温暖,同时,家具恰到好处地填充了它宽敞的空间,因而显得舒适。床和床头柜在一个角落里,柜子上有一盏台灯和一台小收音机;白色大衣橱在靠门的角落里;房间正中一张大圆桌,四周是柳条椅;一面墙边是一个巨大的空瓷器陈列柜,给房间带来一种并不拥挤却又留下足够空间走动的安逸感。真他妈是个大房间,莫斯卡总这样想。 赫拉一边做饭一边抬起头。“噢,你今天回来得早。”她说,起身亲吻他。每次见到他,她表情都会为之一变,他能看到其中的幸福,那总会让他内疚又害怕,因为她的生命是如此依赖于他,就好象她对他们周遭世界中潜伏的无数危险全然不觉。 “我在城里有事要做,就没回基地。”莫斯卡说。列奥抬头冲他点了点,然后继续看书。莫斯卡伸手进口袋掏烟,手指却碰到德国人的身份卡。 “吃完饭后载我去一趟警察局,如何?”莫斯卡问列奥,他把卡扔到桌子上。 列奥点点头,问道:“那是什么?”莫斯卡告诉他们发生的事情,他注意到列奥带着好奇又好笑的微笑看着他。赫拉把热汤倒进杯子里,什么都没说,然后把培根放到电热板上。 他们小心翼翼地蘸着咸饼干喝着汤,赫拉把蓝色身份卡从桌上拿起来,一手拿着杯子,另一只手把它翻开来。“他结婚了,”她说,“他蓝眼睛、褐色头发,是印刷工,那是份好工作。”她打量着照片,“他看上去不像坏人,我真好奇他有没有孩子。” “通行证上没写吗?”莫斯卡问。 “没,”赫拉说,“他手指上有个疤。”她把卡放到桌上。 列奥仰头喝完最后一口汤,靠到桌边,脸上的神经开始抽动。“告诉我,”他说,“为什么你不直接跟那人一起去警察局呢?很近的。” 莫斯卡对他微笑:“我只是想吓唬一下那个男人,不准备做什么。” “他今晚肯定会过得很糟糕。”赫拉说。 “他活该。”莫斯卡愤怒地自卫,“那混蛋以为自己是谁,管这种闲事。” 赫拉苍白灰色的眼睛抬起来。“他是觉得耻辱,”她说,“我想,他是觉得这些孩子在街上乞讨、捡烟头是他的错。” “该死,让他急出汗来,”莫斯卡说,“在你烤焦那些培根之前,给我来一点怎么样?” 赫拉把培根和一条德国黑面包放到桌上。他们吃完了油腻腻的三明治后,列奥和莫斯卡起身,列奥在箱子上找他的吉普车钥匙,赫拉拿起身份卡看了一眼地址。 “瞧,”她热切地说,“他住在罗姆沙姆街,比警察局更近。” 莫斯卡简短地说:“不用等我了,我们之后去俱乐部。”然后,当她把头靠过来等他亲吻时,他微笑着,她薄薄的浅棕色头发紧贴在头皮上,像个头盔。这个充满感情的动作总会让他更爱她,但他只是微笑,从不主动这么做。 “你想我带点冰淇淋回来吗?”她点点头。他走出门口时,她在身后喊:“那条街就在去俱乐部的路上。” 坐上吉普后,列奥对他说:“我们去哪儿?” “好吧,看在上帝的份上,把我送去那人的家。”莫斯卡摇头,“你和她真能给我找麻烦。” “我不在乎,”列奥说,“但它就在去俱乐部的路上,再说了,我知道什么是你们说的‘急出汗’,这个词非常准确。”他骨骼巨大的脸转向莫斯卡带着一丝悲伤的微笑。 莫斯卡耸肩:“我甚至不想看一眼那个混蛋,要么你去他们家,列奥?” “我不去,”列奥咧嘴笑着说,“是你从他手上拿走的,就该由你送回去。” 他们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那栋房子。曾经的两户私宅分割成一套分租合住房,以提供人们亟需的住处。前厅的门上是所有租客的名单,包括家里的每一个成员和他们住的公寓号。莫斯卡看着身份通行证对比名字,然后走到二楼。他急促地敲了敲,门立刻就打开了。他意识到对方已经透过窗子看到了他,正等着他敲门。门边的男人还是那个子弹型的脑袋和严厉的长相,但脸上却带上了极力自控的表情,头颅上裸露的秃顶也使他显得柔和起来。德国人站到了一边,莫斯卡走了进去。 他打断了晚餐,大房间里的桌上放着四个盘子,盛着黑色的肉汁,上面漂着深色蔬菜碎片和大块的白色土豆。一个角落里有张床,墙的远处别扭地挂着个水槽,它上面有一大幅涂满深绿色的画。一个女人,浅色头发紧贴着头颅,想把两个小男孩带去门那边公寓的另一间房。但当她转身看到莫斯卡后,孩子们挣脱开了。所有人都看着莫斯卡,等待着。 他把蓝色身份卡递给那德国人,他接过去,支吾着:“唔?” 莫斯卡说:“你不用去警察局了,忘了一切吧。” 从恐惧中骤然放松,那张生硬而严肃的脸变得惨白。白天的震惊、吉普尖叫着停到他家门口,这一切合在一剂溶解他血液的毒药。他明显地一晃,他妻子立刻跑过来撑住他,把他扶到桌子周围四张空木椅中的一张上坐好。 莫斯卡有些惊慌,对那女人说:“有什么问题,他怎么了?” “没事,”女人说,语调死气沉沉的,完全不带一丝感情或生命力,“我们以为你是来抓他走的。”她的声音颤了颤。 一个孩子惊恐地哭起来,就像他的世界都被摧毁了。莫斯卡想让他安静下来,向前走几步,拿出了一块巧克力。孩子吓坏了,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莫斯卡停下来,无助地看着那个女人,她正给丈夫倒一小杯酒。男人喝酒时,女人跑到孩子旁边,扇了他一嘴巴,然后把他抱起来。孩子一动也不动。父亲仍然极度焦虑,说:“等等,请等一等。”然后几乎是跑着到了橱柜边,拿出一瓶烈酒和一个小酒杯。 他给莫斯卡倒了一杯酒,塞到他手中:“全都是误会,您瞧,全是误会。我以为那些孩子在骚扰您。我不是要干涉您。”莫斯卡记起这男人在格洛克大楼前吼那两个男孩时的怒火,愤怒的羞耻和内疚,就像他自己是造成孩子们堕落的原因。 “没事。”莫斯卡说,试图把酒放回桌子上,但德国人总拉着他的胳膊,把酒又塞给他。 忘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还在看,那个父亲像为自己的生命辩护似的激动地说:“我从来都不是纳粹,入党只是为了保住工作,所有印刷工都得加入。我跟他们毫无瓜葛,完全没有。我从来都不是纳粹。喝吧,这是好酒,喝掉它。这是留着我生病时喝的。”莫斯卡喝了酒,挣脱开,向门边走,但德国人抓住他,握住他的手,“我非常感激您的好心,这是发自肺腑的。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我总是说美国人很好。他们都很善良。我们德国人很走运。”最后,他握了握莫斯卡的手,头因紧张和松了口气的激动而左右摇晃着。 那一刻,莫斯卡有种无法控制的冲动将他揍倒,让那个秃脑袋和抽搐的脸上满是鲜血。他扭开头隐藏起自己的轻蔑和厌恶。 莫斯卡看到那妻子在另一间房里靠在褐色门边的脸。肌肉紧绷着贴着突出的颅骨,皮肤惨白,头略低着,肩膀因为怀中孩子的重量而耷着。她灰色的眸子现在几乎变成黑色,就像充满不可原谅的憎恶的深潭。她的头发也是,在孩子的金发边显得很深,她的眸子迎上莫斯卡时毫无躲闪,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 门在他身后阖上,莫斯卡听得到她小声却急促地跟他丈夫说着什么。走到街上后,透过台灯照亮的房间光线,他能看到她朝下盯着他,孩子仍在她怀中。 第十二章 沃尔夫像德国农民一样吃着冷晚餐,拿起一长条血红的德国香肠,用小刀切下厚厚的、黏糊糊的一块,然后从面前一条巨大的面包上切下一片。跟他一起住的德国姑娘乌苏拉和她父亲也轮流切着面包和香肠。每人盘子边都有一听美国啤酒,需要时他们会倒进小葡萄酒杯里。 “你什么时候离开?”乌苏拉问,她是个深色皮肤的小个子姑娘,脾气很火爆,沃尔夫非常享受驯服她的过程。他已经递交了结婚申请,正因为这一点,他才被允许住到那父亲的房子里跟她在一起。当然,还有其他考虑。 “我得在一小时内去市政厅餐厅跟莫斯卡碰头。”沃尔夫说,看了看他从战后的波兰难民那儿拿到的表。死了的波兰人,沃尔夫想。 “我不喜欢那个人,”乌苏拉说,“他一点礼貌都没有,真不知道那姑娘看上了他哪一点。” 沃尔夫又切了一片香肠,开玩笑地说:“你看上我的那一点呗。” 正如他所料,乌苏拉突然发怒:“你们这些该死的美国佬,以为我们为了你们的东西,什么事都愿意做。你像你陆军里的朋友对待他们的姑娘那样对待我试试看。看我留不留你,一定把你赶出去。” 她父亲嚼着硬面包,安抚地说:“乌苏拉,乌苏拉。”但那只是习惯性的说辞,他完全心不在焉。 沃尔夫吃完晚餐,去卧室里把香烟、巧克力和几根雪茄从一个只有他有钥匙的上锁衣柜中拿出来,塞满他巨大的褐色公文皮包。当他准备离开时,乌苏拉的父亲走进来。 “沃尔夫,如果可以的话,在你走之前,我想跟你谈谈。”那父亲总是十分礼貌,记得自己女儿的爱人是个美国人。沃尔夫很喜欢他这一点。 那父亲把沃尔夫带到这套地下室公寓的冷藏间,打开门,带着戏剧性的担忧语气说:“瞧。” 木梁上挂着几乎只剩骨头的猪腿肉,上面勉强还贴有几片红肉,意大利腊肠只剩几跟短短的头,和一块像上弦月一样薄的白奶酪。 “我们得做点什么,沃尔夫,”那父亲说,“我们的食物已经非常少了,非常非常少。” 沃尔夫叹了口气。他很好奇这老混蛋把那些东西都拿去做什么了。他们都非常清楚,这些东西不是自己吃掉的,那些可是够一个团的人吃的。又一次,这老头用战术打败了他。沃尔夫冷酷地想,等到乌苏拉和我回到美国,我会给他好好上一课——这老头还指望我们寄包裹回来。真有胆子啊!沃尔夫点点头,好像在思考这个问题。 “好。”他说,两人走回卧室,他给了那父亲五条香烟,“这几个月我只能给你这些了,”沃尔夫警告地说,“我有一桩很大的买卖。” “不要担心,”那父亲说,“这够我们用很久,我女儿和我尽可能节约,你知道的,沃尔夫。”沃尔夫点点头,让对方安心。他佩服这男人的胆量,想着,这老劫匪要继续靠我发财。 沃尔夫离开房间前,从写字台里拿出他那把沉重的瓦尔特牌手枪,插进外套口袋里。这总能引起那父亲的注意,令他更加毕恭毕敬,这让沃尔夫高兴。 他们一起离开房间。年长男人亲密地把胳膊慈父似的搭到沃尔夫肩上。“下周我可以得到一大批褐色和灰色的华达呢布料。我会给你做几套漂亮的西装作为礼物。如果你的任何一个朋友想买,我也会给他们个好价钱,就当帮你的忙。” 沃尔夫严肃地点头,他出门时乌苏拉喊:“小心点。”他离开地下室,上几步台阶来到街上,然后快步走向市政厅餐厅。那儿离他家只有十五分钟路程,他有足够的时间。他一边走一边惊诧于那个父亲的胆量——一批华达呢,其实是他的华达呢,而他竟然还要帮忙卖掉它,不收任何佣金。他会想到办法的,给自己弄点钱,给莫斯卡、卡辛、戈登一个好价钱,甚至还包括那个犹太人,自己也赚一点。每一分钱都很重要。 在市政厅餐厅这家战前德国顶尖的地下餐厅里,他在巨大的葡萄酒桶边的桌子上找到了艾迪?卡辛和莫斯卡。巨大的木桶一直堆到天花板上,形成一道阴影罩住了两人,把他们和其他身着橄榄绿的军官和几个零星点缀着这巨大的洞穴般房间的女人隔开。一支弦乐队安静地奏着乐,灯光暗淡,铺着白桌布的小桌子一直排到视野所及的地方,在凹室和小私人宴会厅里像白色漩涡上的泡沫一样挤在一起。 “沃尔夫。”艾迪?卡辛喊着,他的声音压过乐声,飘上他们头顶高得几乎看不见的天花板,消失了。没人注意他们,他弯腰轻声问:“你们两个骗子今晚有什么计划?” 沃尔夫坐下来。“就是在市里转一圈,看看能不能谈点生意。只要别把你的烟都用到女人身上,我就能让你也赚点钱。”虽然沃尔夫在开玩笑,却有些担心。看得出来,莫斯卡几乎和艾迪一样,醉醺醺的,这让他很惊讶,他从未见莫斯卡喝醉过。他琢磨着是否该取消今晚的活动。但一切都安排好了,这是他们去拜访黑市大佬们的第一晚,很有可能找到钱在谁手上的线索。沃尔夫点了杯酒,观察着莫斯卡,看他情况如何。 莫斯卡注意到他,微笑着:“我没事,几分钟的新鲜空气我就没事了。”他试着吐词清晰,但还是话语含糊,沃尔夫摇头,无法掩饰他不耐烦的嫌恶。 艾迪醉醺醺的,学着他摇头:“沃尔夫,你的问题就在于你觉得自己很聪明,你想成为百万富翁。沃尔夫,你永远成不了,一万年后也不可能。第一,你没脑子,只有点小聪明;第二,你不是真有胆量,你能把德国囚犯揍来揍去,但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你怎么能忍受这个看到女人就扑上去的恶狼的?”沃尔夫问莫斯卡,他的语气充满冒犯,“有太多女人坐在他头上,他的脑子都变软了。” 艾迪生气地跳起来大喊:“你这个差劲的香烟贩子。”莫斯卡把他推到椅子上坐着,其他桌上的人扭头看他们。“放松点,艾迪,他只是开玩笑。你也是,沃尔夫。他喝醉了,他一喝醉就痛恨每个人。再说了,他老婆跟他写信说要带孩子离开英国来这里,他忍受不了放弃他其他的女人。” 艾迪转向莫斯卡,醉醺醺地责备他:“才不是那样,沃尔特!我确实对她很差。”他悲哀地摇头。 为了让他高兴起来,莫斯卡说:“跟沃尔夫讲讲你的大猩猩。” 沃尔夫喝掉威士忌,找回了一点幽默感,咧嘴冲着艾迪?卡辛笑。 艾迪严肃地,几乎是恭敬地说:“我在操一只大猩猩。”他等待着沃尔夫的反应。 “我不惊讶,”沃尔夫说,跟莫斯卡一起大笑,“怎么回事?” “真的,我确实在操一只大猩猩。”艾迪坚持。 沃尔夫疑惑地看着莫斯卡。“是个女人,”莫斯卡说,“他说她看起来就像是只大猩猩。她确实很难看。” 艾迪低头盯着桌子,然后热切地转向莫斯卡:“我要坦白,沃尔特,她真的是只大猩猩,我很羞愧要承认这一点。但她是只真正的大猩猩,我骗了你。她就住在空军基地附近,为军政府干活。她是个翻译。”他冲他们微笑。沃尔夫的情绪完全好转了,笑得太大声,结果弄得附近桌子的人再次回头看他们。 “把她带过来瞧瞧?”沃尔夫玩笑地说。 艾迪打了个颤:“上帝,我甚至都不跟她一起上街,天黑了才偷偷溜进她的房子。” “我们该走了,沃尔特,”沃尔夫轻快地说,“今晚很重要,也会很漫长。” 莫斯卡凑到艾迪旁边问:“你没事吧?能自己回家吗?”艾迪嘟囔着没事。他们走到门口时,能听到他喊侍应再来杯酒。 沃尔夫让莫斯卡走在自己前面,注意到了他蹒跚的步子,追上去后,他忍不住说:“你真挑了个坏日子喝醉啊。” 严冬的凛冽寒风刮过莫斯卡的颧骨,让他红色的牙龈和上颚变得冰冷,那里的肉已经因为太多酒精和香烟而刺痛。他点了一根烟,让自己的嘴和喉咙暖和起来,想着,操你,沃尔夫,又想,如果这狗娘养的再有意见,要么揍他,要么掉头就走。他能感到寒冷透过大衣,侵袭着被它盖住的膝盖和大腿,整个躯干都因为冷战而刺痛,就像被覆上了一层冰霜。冰冷的空气刺激着胃里发酸的威士忌,让他觉得恶心,酸味直冲到他脑子里,他想吐,但强压下去,不想让沃尔夫看到他这个样子。他知道沃尔夫是对的,他挑了个坏日子喝醉,但今天他和赫拉第一次吵架,不是那种会让人生气或厌恶对方的那种争执,而是互相不能理解对方的那种,令人沮丧又难过。 沃尔夫和莫斯卡走的那条街从市政厅餐厅那儿往下,穿过红十字俱乐部照亮的区域,里面传出的音乐跟在他们身后,就像穿越废墟的幽灵。走过警察大楼,它的探照灯把一些吉普困在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的光线下,从而跟四周的黑暗割裂开。然后,他们下山,斜坡陡得像口井。他们离开城市的心脏,变成漆黑夜色的一部分。虽然肯定走了一段时间,但对莫斯卡来说,似乎只有一会儿,沃尔夫就敲开一扇门,他们进了某个地方,躲开了寒冷。 房间里有一张大桌子,四把椅子围着它。这些是房里唯一的家具。墙边是一堆堆的货品,被匆忙地用褐色陆军毯子盖着。没有窗子,房间里烟雾缭绕。 莫斯卡听得到沃尔夫在说什么,把他介绍给面前这个像小矮人似的德国人,虽然房间的窒息感让他想吐的感觉又回来了,他仍集中精神努力地去听。 “你知道他感兴趣的是什么,”沃尔夫在说,“钱,只有钱,美国通货。” 德国人摇摇头:“我四处打听过了,我认识的人里没人有你说的那个数量。我可以买几百美元,但只有那么多了。” 莫斯卡插嘴,缓慢清晰地说出沃尔特教他的话:“我有兴趣一次性卖掉一大批,最少五千条。” 那小个子德国人带着尊重和惊奇看着他,语调中充满嫉妒和贪婪:“五千条,噢,噢,噢。”他想了想,然后语调轻快,但公事公办地说,“无论如何,我会帮你们注意,不用担心。走之前喝一杯?弗莱朵。”他喊着。一个女人打开了内间的门。 “上酒。”德国人像召唤狗似的喊着。那女人消失了,几分钟后,她拿着个细细的白瓶子和三只酒杯。她身后跟着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都是金发,但脸上脏兮兮的,还有红色污渍。 沃尔夫蹲下来:“啊,多漂亮的孩子啊。”他感叹,从公文包里拿出四块巧克力,一人递了两块。 那父亲站到他们之间,伸手接过巧克力。“不,”他说,“太晚了,他们不能吃糖。”他走到墙边一只箱子旁,等他转过身来时,双手已经空了。 “明天,我的孩子们。”他说。男孩和女孩闷闷不乐地转身离开。沃尔夫和莫斯卡端起酒时,女人用一种他们听不懂的方言尖刻地说了什么,男人警告地看了她一眼。“明天,我说过了,明天。” 莫斯卡和沃尔夫离开了那里。在漆黑的街道上,只有一扇窗玻璃透出的昏黄灯光,他们能听到男人和他妻子尖利的声音,大声诉说着威胁性的愤怒、恐惧和痛恨。 白色的自制土豆酒几乎跟酒精一样猛烈刺喉,令莫斯卡觉得温暖,再加上冬夜的漆黑,令他走路不稳,踉踉跄跄的。最终,沃尔夫停下来,拉住他的胳膊,担心地问:“你想今晚就这么算了,然后回家吗,沃尔特?”莫斯卡冲沃尔夫白面团似的脸摇头,在他面前的黑暗中,那张脸明亮又冰冷,就像死亡。他们继续走,沃尔夫稍前一点,莫斯卡跟着,在刺骨的寒风和他体内的恶心感夹击中挣扎着。他想着下午赫拉说的话。 她穿着前一个圣诞节他送她的一条裙子。安?米德尔顿让他用他的衣物卡在陆军商店里买的。赫拉看着他把那把小匈牙利手枪从衣柜中拿出来,插进短大衣的口袋,平静地问他:“你不想回家吗?” 他知道她的意思。圣诞节前几天,不许跟德国人结婚的禁令被取消了。现在过了一个多月,他却一直没有准备交结婚申请。她知道这是因为,一旦结婚他们就得离开德国回美国。他回答:“不,现在不能,工作合同还有六个月。” 她当时很迟疑,甚至是害怕,走过去吻别他时——每次他离开,她都会这么做,即使只是几个钟头——她说:“你为什么不看家人写给你的信?为什么不给他们回信,而只是写便条呢?” 贴着他的身体,他能感觉到她圆圆的腹部隐隐的突起和更丰满的胸部。“我们总是要离开这里的。”她说。 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但他无法告诉她,为什么自己现在不能回家;无法告诉她,他对自己母亲、埃尔夫都没有真正的感情,读他们的信就像听他们哭泣一样;无法告诉她,这被毁掉的城市景象让他高兴,被毁掉的建筑在街道上撕裂的伤痕、参差破败的城市轮廓,就像一个庞大的锯子砍掉了这座城市的头颅;无法告诉她,他回家时,那稳固的、无止境的墙一般的街道毫无伤痕,安全无比,却只会让他愤怒和不安。 “我们还有时间,”他说,“等到六月孩子出生,我们就交申请结婚。” 赫拉从他身边退开:“我不是担心那个。你不应该那么对待你的家庭,至少读一读他们的信。” 他忽地对她怒气冲冲地说:“听着,别总想让我做些我不想做的事情。” 她亲了亲他,说:“今晚小心。”他知道,虽然自己说了不用她等,她也会一直等他的。 他能听到沃尔夫说:“我们到了。”接着就看到他眼前白色的脸。那儿有个高门廊,他们正站在房子外墙上绑着的一个裸露灯泡泻下的光线中。它昏黄的光虚弱地抵挡着夜色。莫斯卡谨慎地爬上楼梯,抓紧铁栏杆。 “找这个人只是碰碰运气,”沃尔夫一边按铃一边说,“但我想你认识认识他,他是个珠宝商,如果你想给你的姑娘买点什么,找他就对了。” 他们头顶裸露灯泡上的一扇窗子被推开,沃尔夫仰头说:“啊,福士顿伯格先生,晚上好。” “请等一下,沃尔夫先生。”那声音因悲伤和年纪而柔和,当然,也带着随年龄而增的绝望。 门开了,一个小个子的秃顶男人,深色肤色,巨大的黑色眼睛,正等着他们。当沃尔夫介绍莫斯卡时,那德国人鞠了个躬。“请进来。”他说。他们爬上楼梯,穿过一扇门,到了一个满是家具的大起居室里,里面有两张大沙发,三四把沙发椅和一架三脚架钢琴。房间中央是张大桌子,墙边还有几张小桌子。其中一张沙发上,两个不足十六岁的姑娘隔着一个座位坐着。福士顿伯格先生坐到那个座位中。 “请坐。”他说,挥手示意他们坐到离他最近的椅子里。沃尔夫和莫斯卡坐了下来。 “我想让你见见我提过的那个人,”沃尔夫说,“他是我一个很好的朋友,我知道,如果他需要你的帮助,你一定会好好对待他的。” 福士顿伯格先生双臂搂着两个姑娘的腰,礼貌地低了低头,正式又严肃地说:“绝对没有问题。”然后那双巨大空洞的黑眼珠盯着莫斯卡,说,“如果我能帮到您,请随时来找我。” 莫斯卡点点头,靠到舒服的椅子里,觉察自己的双腿因为疲惫而颤抖着,透过他疲惫大脑中的迷雾,他注意到那两个年轻姑娘都很稚嫩,没有化妆,穿着长及膝盖的厚羊毛袜。她们朴素得像女儿一样,坐在福士顿伯格先生两侧,其中一个的两边肩上各有一条麻花辫,像金色的长绳垂到她穿着粗糙羊毛短裙的大腿上,缠绕在福士顿伯格先生正在她大腿边的手中。 “至于另外那件事,”德国人再次转向沃尔夫说,“我非常抱歉,但没法帮你。我的朋友们都没有听说那件事。偷了一百万美元的通货,那只是个神奇的故事。”他温和地冲他们微笑。 “不,”沃尔夫坚定地说,“那故事是真的。”他起身伸出手,“我很抱歉这么晚来打扰你。如果有消息请通知我。” “当然。”福士顿先生说。他起身朝莫斯卡鞠躬,然后握了握手对他说,“请随时来找我。”两个姑娘从沙发上站起来,福士顿伯格先生的手臂揽着她们的腰,就像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那样,三个人陪莫斯卡和沃尔夫走到楼梯边。其中一个,不是长头发的那个,跑下台阶送他们出去。他们能听到门在他们背后闩上。然后门廊上的灯泡熄灭了,他们完全置身于黑暗中。 莫斯卡累得要死,痛恨自己不得不离开那舒适的房间。他简略地问沃尔夫:“你觉得我们会找到那些混蛋吗?” “我今晚只是找线索,”沃尔夫说,“然后让那些人见见你,这才是重要的。” 现在,在黑暗的街道上,他们与其他行色匆匆的人影擦肩而过,看到吉普车停在看上去没人住的院子里。“今晚每个人都出来狩猎了,”沃尔夫说,他顿了一刻,然后问,“你怎么看福士顿伯格?” 风小了些,他们可以轻松地说话。“他看上去是个好人。”莫斯卡说。 “该死,他对犹太人是特别好,”沃尔夫说,“不是要冒犯你的朋友。”他等着莫斯卡说点什么,然后继续,“福士顿伯格进过集中营,他的老婆孩子都在美国,他以为自己也会加入他们,但他的肺结核太严重,他们不让他去。他是在集中营里得上的。很好笑,哈?”莫斯卡没有搭话。他们穿过一条路灯很亮的大街,重新回到城市的心脏。 “他变得有点疯狂。”风又大了起来,沃尔夫几乎是在喊。他们迎着风走,时不时被石块绊到。转了个弯,风消失了。 “你看到那两个姑娘了?他从乡下把她们搜罗过来,每一两个月就换新的。他的代理人跟我讲了这个故事,我们做过生意。福士顿伯格会几个星期都跟那些姑娘住在一起,她们有自己的房间,然后,突然,在他把她们当女儿那么久之后,某一晚他会跑进她们房间粗暴地蹂躏她们。第二天他就会把她们连同非常值钱的礼物一起送走。一周后,他再找一对新鲜的。这两个是新人,我以前没见过她们。当他来真格的时候,场面肯定够呛。真疯狂,就像一个人追着小鸡要砍掉它们的头。” 又一个,莫斯卡想。每个人都疯了,他也不比其他人好。那倒霉的混球有肺结核,因此不让他去美国,这就是法律。很有道理,所有的法律都很有道理,但总能害惨人。但是,管他的狗娘养的福士顿伯格,那个十足的渣滓。 他有自己的麻烦。他今天下午想告诉赫拉的就是这个。他活着的每一天都在犯法,让她跟他一起住在兵舍里,用米德尔顿的陆军卡为她买衣服,跟她上床,他可能因为爱她而锒铛入狱。他并不抱怨,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他没有愤愤不平。但当他们把其他的事跟这些搅在一起,想让你愧疚,想说这是对的、正义的,那根本就是狗屎。当他们想让人表现得世界上所有事情都是他们说的那样,那莫斯卡就只会在脑子里说操你。 他受不了听自己母亲、埃尔夫和格洛莉亚各种说辞。他们今天说那样很好,明天就说你是邪恶的,是杀人犯,是野兽。他们让你相信到会帮忙猎杀自己。他杀了德国佬没关系,但照顾一个自己想要的女人却会进监狱。一周前,他看着他们对着墙射杀波兰人——那三个勇敢地屠杀了一个德国小村庄里的男人、女人、小孩的波兰人,就在空军基地背后的手球场上。那几个可怜的混蛋波兰佬犯了个错误:他们在占领期开始几天后而不是几天前犯下的屠杀,因此他们没有被当作勇敢的游击队从将军手上获得勋章,而是上半身被褐色麻布袋罩着,被绑到水泥裂缝中竖起的木桩上,行刑队几乎站在他们头顶,从几英尺远的地方开枪扫射他们。你想怎么说都可以,你可以证明一万倍这样做的必要性,这样你杀我我杀你,而莫斯卡对这一切根本不在乎。他不是在看完波兰人后就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吗? 但他没法告诉赫拉,为什么他现在几乎是痛恨着他母亲、他的姑娘和他兄弟,无法告诉她为什么他会爱她。也许是因为她曾和他一样害怕,她和他一样惊恐于死亡;也许其实是因为她和他一样失去了一切,他失去的是内心的一切,这一点她并没有。他痛恨所有的母亲、父亲、姐妹和兄弟、情人和妻子,那些他在报纸上、新闻里、颜色鲜艳的杂志上看到的,为他们死去的儿子,死去的英雄接受勋章,骄傲地微笑,骄傲地哭泣,专为这种场合准备勇敢的着装,表现出真正的悲伤,痛苦却甜蜜,因为它可缓解痛楚,和所有那些施恩的显要穿着一样闪眼的白衬衫和黑领带。他可以想象全世界都有这样的情景,敌人的所爱之人也一样,为他们死去的儿子和英雄接受同样的勋章,哭泣着,勇敢地微笑着,接受搁在缎子铺就的盒中的饰带金属片。忽然,他疼痛欲裂的脑子里出现一幅情景,所有那些吸饱胀大的蠕虫抬起白色的头,向显要们、母亲们、父亲们、兄弟们、爱人们鞠躬致意。 但不能指责他们,因为这是正义之战。的确是的,他想。但那个德国佬呢?那是个意外,真的是意外。每个人都会原谅他,他的显要们、他的母亲、埃尔夫和格洛莉亚。他们会说那么做是身不由己。蠕虫们也会原谅他。赫拉哭泣过,但她接受了,因为她一无所有。他无法指责他们中的任何人。但别试着告诉我什么是不对的;别告诉我我该看他们的信;别说因为人类是神圣的,拥有永恒的灵魂,所以世界不会终结;别说我该微笑对每个帮过我的狗娘养的客气,都打招呼。赫拉所有那些暗示,要对麦亚夫人和约尔艮和自己的朋友态度好一点,看家人的信,这一切都搅在一起。那不是任何人的错,为什么要指责他们还活着? 他觉得自己真病了,必须停下来,头天旋地转的,感觉不到双腿的移动。沃尔夫扶着他的胳膊,他靠在沃尔夫肩膀上,直到头脑清醒一点自己能继续走。 白影和阴影交错着穿过黑夜,莫斯卡抬起头,今晚第一次看到冰凉冷漠的冬月,发现他们正在巩特勒斯卡普公园绕着其中的小湖行走,冰冽的月光在湖面上闪烁,给黢黑的树挂上冷淡光线的网。就在他的注视下,巨大的深蓝影子冲过天际,淹没了月亮和它的光,现在他什么也看不到了。沃尔夫对他说:“你看上去非常糟,沃尔特,再走几分钟,我们在能让你舒服点的地方停一会儿。” 他们走进城,来到一个稍高于地面的广场。广场一角耸立着一座教堂,巨大的木门用木栓闩紧。沃尔夫带路,走到一个边门,他们爬上一条狭窄的楼梯到钟楼,与最高一级台阶持平的是一扇似乎从墙里挖出来的门。沃尔夫敲了敲,莫斯卡震惊地看到开门的是约尔艮。沃尔夫知道约尔艮绝不会相信我有那么多烟,莫斯卡想着,但他实在不舒服,根本不在乎这个了。 他靠到一面墙上,密闭的房间,约尔艮给了他一颗绿色的药和热咖啡,把药塞到他嘴里,滚烫的杯子递到他嘴边。 房间、约尔艮和沃尔夫终于变得清晰起来,恶心感离开了莫斯卡的身体,他能感到冷汗流过全身,淌到他大腿之间。沃尔夫和约尔艮带着了解的微笑看着他,约尔艮拍了拍他的肩,和善地说:“你现在没事了吧?” 房间很冷,很大,四四方方的,有个非常低的天花板,一个角落被刷成粉色的木隔板隔成一个格子间,上面贴满从童话故事书上剪下来的插图。“我女儿在那后面睡觉。”约尔艮说。他正说着,他们就听到小姑娘呻吟着醒过来,然后开始轻声哭泣,就像她孤零零一个人,连自己惊恐的声音都会惊吓到自己。约尔艮走到隔板后,出来时怀中抱着他的小女儿。她被裹在一床美国陆军毯子里,她湿漉漉的眼睛严肃地看着他们。她有着纯黑的头发和伤感成熟的面孔。 约尔艮坐在靠墙的沙发上,沃尔夫坐到他身边,莫斯卡拉过房里唯一的一把椅子。 “你今晚能跟我们一起出去吗?”沃尔夫问,“我们要去哈尼家,我就指望他了。” 约尔艮摇头:“今晚不行,”他用脸颊蹭蹭女儿湿湿的脸,“我的小姑娘今天傍晚被吓坏了,有人上来不停地敲门,她知道不是我,因为我们有特殊暗号。我不得不总让她一个人,照顾她的那个女人七点就回家了。我回来时她被吓坏了,震惊得我得给她一颗那种药才行。” 沃尔夫摇头:“她太小了,你不能经常那么做。但我希望你不要以为是我们。你知道我尊重你的要求,只会约好才来找你。” 约尔艮紧紧抱住女儿:“我知道,沃尔夫,我知道你很可靠,也知道不该给她药。但她的状态实在把我吓坏了。”莫斯卡惊讶地看到约尔艮脸上的爱意、伤感和绝望。 “你觉得哈尼现在有什么消息了吗?”沃尔夫问。 约尔艮摇头:“我想没有,原谅我这么说。我知道你和哈尼是很好的朋友,但如果他真有消息,我不确定他会立刻告诉你。” 沃尔夫微笑:“我知道。所以我今晚会带莫斯卡去见他,让他相信我认识能搞到五千条香烟的人。” 约尔艮深深望进莫斯卡的双眸,莫斯卡第一次意识到约尔艮是他们的同伙,是搭档。他看到约尔艮的眼神中透着恐惧,就像他看到的是个他坚信会做出谋杀行为的人。他第一次明确意识到他的两个搭档分给他的角色。他回盯着约尔艮直到对方低下头。 他们离开。街上夜晚的漆黑变薄了些,就像月亮沿着天空舒展开来,稀释了阴影。莫斯卡自觉重焕生机,冷风吹得他的头脑更清醒。他轻快地走在沃尔夫身边,点燃一根烟,烟在他舌上甘美而温暖。他们沉默着。一会儿后,沃尔夫说:“要走一条长路,但这是最后一个目的地,我们今晚到此为止,还会被盛情款待,把生意和愉悦结合起来。” 他们抄近路穿过毁掉的建筑,直到莫斯卡完全迷失了方向。然后,突然间,他们就到了一条似乎隔绝于城市其他部分的街道上,那里有一个被碎石沙漠环绕的小村庄。沃尔夫停在街尾的最后一栋房子前,在门上快速敲了好几下。 门开了,面对他们站着的是个矮个子的金发男人,前额完全秃了,金发像一顶无沿帽,盖住他的头顶和后脑,他的衣着非常整洁。 德国人抓住沃尔夫的手说:“沃尔夫,时间刚好,一起吃宵夜吧。”他让他们进屋,并闩上门,胳膊揽住沃尔夫的肩膀拥抱了他。 “很高兴见到你,进来吧。”他们走进一个奢侈的起居室,瓷器陈列柜上塞满雕花玻璃和餐具,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深红地毯,还有整墙整墙的书、亮着黄光的几盏台灯和软扶手椅。其中一把扶手椅里坐着一个丰腴的厚嘴唇红发女人,脚搁在个黄色跪垫上。她正看着一本封面鲜艳的美国时装杂志。金发男人对她说:“这是我们的沃尔夫和他提到的那个朋友。”她朝两人伸出一只柔软的手,让杂志滑落到地上。 沃尔夫脱掉外套,把公文包放在身边的椅子上。 “那么,”他问金发男人,“有什么消息吗,哈尼?” “啊,”那女人说,“我以为你是在跟我们开个小玩笑呢,我们完全没打探到任何消息。”她在对沃尔夫说话,眼睛却盯着莫斯卡,她的声音特别甜美,把所说的一切都软化了。莫斯卡点了一根烟,觉得自己的脸被她的长相、她眼中完全的坦率、她触碰他时那只令他滚烫的手而激起的欲望而紧绷。但现在,抬起双眼,透过香烟的迷雾,他发现她其实很丑,即使她小心地用化妆品掩饰,仍然无法隐藏她贪婪的嘴和冷酷的小蓝眼珠。 “那个故事是真的,”沃尔夫在说,“只是需要联络上正确的人,不论谁能帮我建立联系,都能得到一笔不错的报酬。” “这真的是你的有钱朋友?”金发男人微笑着问。莫斯卡注意到他的脸上布满大雀斑,让他有种孩子似的神情。 沃尔夫大笑着说:“这里坐着拥有五千条香烟的人。”他嘲弄着,故意让语调听起来非常嫉妒。莫斯卡很享受,朝两个德国人微笑,就像他真的在屋外有一辆装满香烟的卡车。他们回他一个微笑。他想着,德国混球,晚点看你们笑不笑得出来。 通往另一间房的滑动门打开来,另一个纤细的德国人现身,他身穿深色正装。在他身后,莫斯卡可以看到一张餐桌,铺着雪白的桌布,搁着餐巾、闪闪发亮的银餐具和高高的切割得非常美丽的酒杯。 金发男人说:“请跟我们共进宵夜。沃尔夫,你那件事情我没办法帮忙,但当然,你朋友这样拥有那么一大笔财富的人可以给我点通货之外的生意。” 莫斯卡严肃地说:“那很有可能。”他微笑。其他人大笑起来,好像他说了个非常聪明的笑话。他们走进餐厅。 男仆端进来一个大盘子,上面是一块很大的深红色火腿,在美国军粮供应点里卖的那种。一个银盘子里是整齐切好的新鲜美国陆军白面包,还冒着热气。沃尔夫往一块面包上涂着黄油,赞赏且惊讶地挑眉:“看来这些是先运给你,然后才运去美国军粮供应点的啊。”金发男人高兴地做了个手势,大笑着。男仆拿进来几瓶葡萄酒,莫斯卡因为走了长路非常口渴,而且感觉也好了很多,便把自己的酒一饮而尽。金发男人觉得好笑,装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啊,”他说,“我欣赏的男人。可不像你,沃尔夫,只会谨慎地小口啜酒,拼命干活。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他有五千条烟而你没有了吧。” 沃尔夫回他一个笑,玩笑地斗嘴:“浅薄的心理学,我的朋友,非常浅薄,你忘了我是怎么吃东西的。”他开始盛那盘火腿肉,然后是长盘子中十二根不同种类的香肠,对奶酪和沙拉盘他也毫不客气,之后他看向金发男人,说:“怎么样,哈尼,现在你怎么想?” 哈尼的蓝色眸子在他的雀斑脸上快活地闪烁着,带着极好的心情大喊:“我只能说一句话,好胃口!” 红发女人和其他人一起大笑,她弯腰喂着躺在桌下的那条大狗,她给了它很大一块火腿,然后从仆人那儿拿过一个大木碗,倒进去一整升的牛奶。当她弯下腰时,手漫不经心地沿着莫斯卡的腿滑下去,然后摁着他的大腿直起身,她随性地这么做,完全没有掩饰的意思。 “你太喜欢那条狗了,”哈尼说,“你真的需要孩子,他们会很有趣。” “我亲爱的哈尼,”她说,直直盯着他,“那你就必须改变你做爱的品味了。”她甜美的嗓音冲淡了话中的刻薄。 哈尼嘟囔着:“这个代价也太大了。”他冲沃尔夫挤挤眼。“每个人都有不同品味。是吗,沃尔夫?”沃尔夫点头,继续嚼着自己弄好的巨大的三明治。 他们吃着喝着。莫斯卡警惕地吃得多喝得少,他感觉不错。有很长一阵沉寂,然后那女人从她情绪化的神游中挣脱出来,忽然充满活力和激动地说:“哈尼,我们是不是该给他们看我们的宝藏?” 沃尔夫警觉的脸好笑地从他的三明治后露出来。哈尼大笑着说:“不,不,沃尔夫,这里没有利润。再说了,已经很晚了,也许你太累了。” 沃尔夫试着不要显得太热切,小心地说:“告诉我那是什么。” 金发男人冲他微笑:“跟赚钱不相干,这只是好奇心。我想在我们的后院建一座小花园。对面街上的房子被毁了,它的一部分坍塌在我的地盘。我开始清理,很享受那过程。但我发现了一件怪事。我在碎石中找到了一个洞,它下面的地下室完好无损,房子的其他部分也塌了进去,有趣的是,不知为什么,几根横梁掉下去时正巧支撑住了房子,在下面形成了一间超大的房间。”他微笑着,红色雀斑像鲜血一般在他脸上无比明显,“我向你保证,它很独特。你们想去吗?” “当然。”莫斯卡说,沃尔夫带着漠不关心的赞同点点头。 “你们不需要带上外套,穿过花园就是,只要下去了,里面就非常温暖。”但沃尔夫和莫斯卡还是从另一间房里拿起了他们的东西。他们不想毫无防备地出去,也不想哈尼知道他们带着武器。哈尼耸耸肩:“等我去拿电筒和几根蜡烛。你要来吗,爱尔达?”他问那个女人。 “当然。”女人回答。 四个人穿过即将建成的花园,金发男人用电筒照亮脚下的路。花园是一块方形硬土地,一堵矮到可以轻松跨过的砖墙把它围了起来。他们爬上一个碎石小山,可以越过身后的屋顶看到远处,但一片云像面纱般挡在月亮前,看不见下面的城市。他们爬下来,到了两座由岩石和碎砖块堆成的山丘间的山谷,走到一堵支撑并围住另一堆废墟的墙边。 金发男人蹲下来。“穿过这里。”他说,给他们看墙上一个像深影一样暗沉的不透明的洞。他们排成一列走进去,金发男人打头,然后是那个女人、沃尔夫和莫斯卡。 他们往里走了几步,就出乎意料地开始沿着台阶向下,哈尼朝后面警告地喊了一声。女人点燃两支蜡烛,给了莫斯卡一支。 借着昏黄的烛光,他们看得到在他们脚下,从他们站着的混凝土上断开的,就像海洋被峭壁分隔开似的,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房间,三支蜡烛的光线照亮了它,就像海洋中的灯塔,投射下深深的阴影。地面不断起伏,碎石组成斜墙,房间正中另一段台阶向上消失掉,被坍塌于其上的废墟堵住,就像有人盲目地建了一道通向天花板的楼梯。 “你们的轰炸机轰炸它时,它是个党卫军兵舍,就在战争结束前。”哈尼说,“现在它们被埋葬超过一年了,真光荣啊。” “这儿也许有些值钱的东西,”沃尔夫说,“你搜过了吗?” “没有。”哈尼说。 他们跳下平台,双脚立刻陷入地里。女人留在墙边,靠在一根大木梁,木梁一头掉下来插进地里,另一头则顶着天花板。她高举着蜡烛,三个男人散开在这庞大的房间中。 他们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脚踩过玻璃、泥土、碎成齑粉的砖铺就的不牢靠的地面,就像跋涉过一条湍流。有时,当他们踩到松软处,令人担忧地陷入碎石中,他们狂乱的挣扎就像在凫水。 莫斯卡看到他面前有一只闪亮的黑靴子,他捡起它,它意外的沉重。他意识到里面有一条腿,被一层由血和碎骨髓粘合在一起的碎砖和石头封住。他扔掉靴子,走到最远的角落里,路上时而陷入深及腿肚的石块中。在墙附近,他被一具没有头颈、腿和胳膊的躯体绊倒。他拿手指撑着它,深色布料已经认不出形状,里面是被倒塌的建筑挤压出所有脂肪和血液的肌肉。肌肉非常坚硬地贴着骨头,但他还是能摸到下面的骨头像岩石一样,躯体的两肢也像那只靴子一样被封了起来。 那具人类残骸没有任何可怕之处,看不到血液或肌肉,它们被压得那么紧,穿的衣服都被压进了皮肤中。血被成吨的砖块吸收,变成了污土。莫斯卡四处踢着石块,当他的另一只脚开始下沉时就迅速挪开。沃尔夫在远处的角落里忙碌,没有照明,几乎是隐形的。 突然,莫斯卡感到一种压迫性的温暖,一片热尘扬起在空气中,一种像是烧焦的肌肉的味道从那片尘土中传递出来,就像在这不断起伏的地下,地底的火正愤怒地燃烧着整座城市,只不过被类似的废墟隐藏着。 “给我一点光。”沃尔夫在角落里说,声音像细语穿透巨大的空洞。莫斯卡将他点燃的蜡烛扔过房间,它划出一道漂亮的黄色火焰弧线掉到沃尔夫身边,他让它就落在那儿。 他们看得见沃尔夫的影子正在摸索着一具躯干。哈尼轻声聊天似的说:“很有趣,这些尸体都没有头。我找到了六到七具,有些有条胳膊或一条腿,但每一个都没有头。它们为什么都没腐烂?” “这儿。”沃尔夫说,他的声音在远处的角落里回荡,“我找到些东西。”他举起一个挂着手枪的皮枪套,把枪从枪套里拔出来,枪的一些部分碎裂开,掉到地板上。沃尔夫把枪套扔开,继续到处戳着,同时跟金发男人解释。 “就像木乃伊,那些古老的木乃伊,”他说,“一切物品都挤压着他们,也许本来是封起来的,建筑被移开了我们才能进来,他们的脑袋直接撞到地上,粉碎成小块的碎片,融入我们脚下的地板。我曾见过那种情况。”他离蜡烛越来越远,走到了远处角落的深处。“给我点光。”他喊道。墙边的女人举起她的蜡烛,沃尔夫把什么东西举到空中,好让那微弱的黄光照到它。同时,金发男人把手电筒也照向了他。 沃尔夫的尖叫很短促,更多的是惊讶。女人则歇斯底里地颤声呜咽起来。手电筒和蜡烛的光照亮的是一只灰色的手,极度拉长的手指上是一层油漆般的土。沃尔夫把那只手扔出去,照在它上面的光也跟着消失了。他们一片沉默,都感觉到了房间的热度,起伏不定的地板上,被他们扬起的灰尘把空气弄得沉重。 然后,莫斯卡取笑地对沃尔夫说:“你不觉得羞耻吗?” 金发男人柔和地笑出声,笑声在房间中回荡。沃尔夫抱歉地说:“我以为那玩意儿是只老鼠。” 平台边的女人说:“我们赶紧走吧,我需要新鲜空气。”当莫斯卡开始朝她和光线走时,墙的一部分忽然动了动。 波涛般起伏的石块绊倒了他,他的头撞到其中一具尸体,他的嘴碰上了它,那一碰让他明白这尸体上没有布料,只有烧焦变黑硬得像皮革的皮肤,就像在地狱中燃烧过。他撑着双手退开,当他想要站起来时,一波呕吐物直冲出他的嘴。他听到其他人移动过来想要帮忙,于是尖叫着:“离我远点,离开点。”他跪下来,紧紧攥着一大把碎玻璃、砖头和骨头,吐出胃里的所有东西来——已经开始消化的食物、变成胆汁的酒精。他能感到碎石割开手上肌肉的刺痛。 他吐光了一切,然后站起来,那女人扶着他爬上平台走出房间,透过她举着的蜡烛的光,他能看到她脸上一种奇怪的激动又高兴的狂乱表情。他们上楼梯时,她抓着莫斯卡短大衣的后摆。 他们走进凉爽的夜晚,深深地呼吸。“活着真好。”金发男人说,“那个,下面的,那是死后的世界。” 他们从站立的峡谷中爬上那座碎石组成的小山,月亮在城市那头高悬着,让城市变成一片被抛弃的童话世界,一丝丝雾气和灰尘相互缠绕着,就像人人都沉睡于活着的死亡中。在警察大楼所在那座山的斜坡上,他们看到一辆街车的黄色灯光缓缓地向上爬,听得见冬天空气中传来的轻柔、近乎无声的街车铃声,冰冷又清晰。莫斯卡意识到他们离自己在梅策街的兵舍不远,因为他经常在晚上看到这辆街车,爬上同一座山,听到同样的铃声。 女人紧紧依偎着金发男人站在石堆上,她问:“你们要进来喝一杯吗?” “不。”莫斯卡说,然后他告诉沃尔夫,“我们回家。”他觉得孤单又害怕,害怕跟他在一起的人,甚至包括沃尔夫,更害怕赫拉一个人在兵舍里会出什么事。现在他完全清醒过来。从他把醉醺醺的艾迪?卡辛孤零零地留在市政厅餐厅,跟沃尔夫一起穿街走巷时算起,已经过去了非常久的时间。 他想知道艾迪是否安全地回了家,也想知道现在有多晚,肯定已经午夜后很久了。赫拉会一个人在沙发上看书,等着他。他第一次带着感情想到他的母亲、埃尔夫和格洛莉亚,想着他们的信,那些他没看的信。他第一次明白了,自己想象中他们所感受到的安全感,他们其实并没有感受到。突然,他觉得所有人都陷入了危险之中,每个他认识的人,而他对此却无能为力。他记得母亲去教堂,知道他对她说什么才能解释这一切。 “我们不是按照上帝的模样被创造的。”仅此而已。 现在,他可以继续活下去了,努力让自己开心,也努力让赫拉开心。 疲惫把一切都挤压出他的脑海。他从石堆山上下来,下巴埋在大衣领子里,感觉着寒冷和他骨头中的疼痛。当他和沃尔夫穿过街道时,月亮苍白流泻的光像阳光一样残忍地展示着城市的疮疤,没有颜色,没有怜悯,毫无生气,就像它是被某种无生命的金属仪器照亮的光,在地球上模仿着那仪器本身的形象、它自己荒芜的弹坑和毫无生机的伤疤。 第十三章 早春清晨的灿烂阳光用亮金黄色照亮满是废墟的城市,闪烁过破碎的红砖,一片淡蓝的天空为地平线上残存的损毁建筑挂上幕帘。 约尔艮的女儿推着一台奶油色的婴儿车,她略带悲伤的小脸上洋溢着骄傲和快乐,她漂亮的蓝裙子跟天空很配。约尔艮走在她身边,看着她,沉浸在她的幸福中,体验着这座伟大城市在漫长的糟糕冬日后开始的复苏。 并列的两辆街车穿行在街道上,发出极大的哐啷声,令金色的清晨空气中充满铃声。转到梅策街,约尔艮看到莫斯卡和他的朋友们在远处的街上围着一辆吉普工作,然后他看见赫拉站在一棵树下。走近些之后,他看出来莫斯卡、列奥和艾迪正在往吉普上装莫斯卡的财物——装满手提箱和贵重物品箱的衣物、一整木箱罐头食品,和一个约尔艮亲自为他们弄到的小煤炉。 约尔艮碰了碰女儿的肩膀。“吉赛尔,把推车推到他们眼皮底下,吓吓他们。”小姑娘高兴地笑着,推得更快。赫拉第一个看到他们,开心地尖叫起来,然后才笨拙地小跑几步迎上他们。 “你喜欢它吗?”约尔艮骄傲地问,“它是不是和我保证过的一样好?” “噢,它好极了,约尔艮,美极了。”赫拉大呼,那瘦削平静的脸上充满了快活,约尔艮真正地被她打动。他又看了一眼手推车,它真的很漂亮,线条就像赛车,可爱的奶油色推车就在绿草地和头顶的浅蓝色天空之间。 “我女儿吉赛尔,”约尔艮说,“她想亲自把它送过来。”害羞的小姑娘低了低头。赫拉笨拙地行了个屈膝礼,松垮垮的大衣随着她屈膝垂到了地上。“非常感谢你。”她说,亲了亲那小姑娘的脸颊,“你愿意帮我把它带去我的新家吗?”孩子点头。 莫斯卡从吉普那边走过来,穿着皱巴巴的旧的卡其色军裤。“我晚点再给钱你,约尔艮。”他说,几乎瞟都没瞟一眼那台推车,“我们要搬去科尔弗尔斯顿大街,你们要不跟赫拉一起把推车推过去?我们装好东西就过去。” “当然,当然。”约尔艮说。他兴致高昂地脱帽向赫拉致意,用德语说:“亲爱的小姐,我能陪伴您吗?”她冲他微笑,挽住他的胳膊,他们让那孩子走在他们前面。 他们走进一阵带着鲜花和青草香气的和煦春风中。赫拉扣紧大衣,约尔艮看到它在她肚子前被拉紧,感到种毫无由来的满足和悲伤。他妻子死了,女儿失去了母亲。现在,走在敌人的情妇身边,他想着如果赫拉属于他将会如何,她的温柔和爱会给予他和他的孩子,孕育一个属于他们的新生命。那将会是多么甜蜜啊!在这样甜蜜的早晨,悲伤和害怕从他体内被冲刷走,吉赛尔也安全。他这么想着时,吉赛尔转过头,给了他们俩一个笑容。 “她看上去好多了。”赫拉说。 约尔艮摇头:“我今天送她出国,待一个月,是医生的建议。”约尔艮放缓脚步,以防吉赛尔听到他下面的话,“我想她病得很重,这个冬天对她而言很糟糕。” 吉赛尔现在在他们前面很远,推着手推车穿过一大片阳光,赫拉再次挽住约尔艮的胳膊。他说:“我必须让她远离这些废墟,远离任何会让她想起母亲死亡的景象,远离德国。”他迟疑着,然后随意地用陈述事实的口气,就像重复一句他根本不相信的话,“医生说她也许会发疯。” 吉赛尔正等在树的阴影边缘,就像连独自一人走过一棵树的树荫都会害怕。赫拉走到约尔艮前面,好先赶上那个小姑娘,欢快地对她说:“你想坐到手推车里吗?”吉赛尔点头,约尔艮帮她坐进去,让她的长腿在两边晃荡着。赫拉推着车,大笑着说:“哦,我的宝宝个子真大啊。”她咯吱着那孩子的下巴,然后试着跑起来,好造成飞驰的感觉,但她太笨重了。吉赛尔没有大笑,但她微笑着发出的声音总算有大笑的感觉了。 他们来到一排珠子般点缀着科尔弗尔斯顿街的白色石头房子前。赫拉停在第一栋房前,站在一条通向房子的水泥小径的门边,大喊:“桑德斯夫人。”一个女人出现在打开的窗前,她脸上的表情悲伤而严肃,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从他们看得见的上半个身子,他们知道她穿着一件朴素的黑裙。 “原谅我大声喊,”赫拉微笑着说,“我现在走路太不方便了,您能把钥匙扔给我吗?他们几分钟后就到。”女人消失了,再出现时,她把钥匙扔到约尔艮等待的手中,接着再次消失在房子里。 “噢,噢,”约尔艮说,“你住在这儿可能会有麻烦,她看上去很值得尊敬。”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刚说了什么,尴尬地顿住,赫拉却大笑着说:“她人非常好,会理解的,她的丈夫刚因癌症过世,所以她才会有两间空房。他们因为他的病而受到了特别优待。” “那你是怎么那么好运找到他们的?”约尔艮问。 “我去找了这个区的房屋官员问到的,”赫拉说,“当然,我给了他五包香烟当小礼物。”他们相视而笑。 约尔艮看到装满东西的吉普沿街开过来,列奥像往常一样停车,撞上了人行道上的一棵树。莫斯卡跳下车,艾迪和列奥从前排走下来。他们开始把东西往屋子里搬,赫拉带路。赫拉再出来时,拿着一个褐色包裹,她递给约尔艮。“十条,”她说,“对吧?”约尔艮点头。赫拉走向现在倚在手推车边的吉赛尔,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把巧克力给了她,说:“谢谢你把这台漂亮的手推车送给我,你愿意在我生完孩子后来看我吗?”吉赛尔点点头,把巧克力给约尔艮,他拿出一块掰成小块,好让她吃的时候能把它们藏在手心里。然后赫拉看着他们沿着科尔弗尔斯顿街走远,约尔艮停下来抱起女儿,她抓住他扛在肩上的褐色包裹。 赫拉走进屋子,爬上一段楼梯,来到二楼。这层楼是一套四间房的公寓,一间卧室,一间起居室,然后是另一间卧室和一间将会改成厨房的小房间。协议是莫斯卡和赫拉用小卧室和厨房,在特殊情况下可以用起居室。桑德斯夫人住在她的卧室里,起居室里有个炉子给她做饭用。 赫拉发现莫斯卡、列奥和艾迪都在等她,小桌子上有两瓶可乐和两杯威士忌,卧室里堆满手提箱和他们带过来的一切。赫拉注意到桑德斯夫人在两扇窗上都挂了蓝色的花朵窗帘。 莫斯卡举起酒杯,赫拉和列奥举起他们的可乐瓶,艾迪已经开始啜着自己的威士忌,但停下来等他们。 “敬我们的新家。”赫拉说。他们都一起喝着。艾迪?卡辛看着赫拉抿了一口可乐,然后就打开手提箱把她的衣服放进一个大桃花心木梳妆台里。 即便他很多次跟赫拉在莫斯卡的房间里独处,却从未对她做过什么。他琢磨着其中的原因,这才意识到一部分是她从来都没有给过他机会。她从未靠近他,或给他任何可乘之机,不管是口头上的还是身体上的。她从不卖弄风骚,一切都很自然,完全没有挑逗性。他还意识到另一部分原因是对莫斯卡的畏惧,他所了解的莫斯卡对其他人毫不在乎。他从部队其他人那儿听来的关于莫斯卡的故事——莫斯卡跟一个军士打了一架,然后被调到军政府,差点闹上军事法庭,那个军士的伤严重到要送回美国的医院。但那个故事很奇怪,没人敢大声说,只能听到些传言。他的朋友们,艾迪想着,我自己、列奥、沃尔夫和戈登,我们以为自己是他的朋友。如果我们明天都被杀了,他也该死地不会在乎。 “手推车,”赫拉突然大喊,“你把手推车放哪儿了?” 他们大笑着,列奥用手拍着头用德语说:“我的天,我把车落在街上了。” 但莫斯卡很快说:“在小房间里,赫拉,厨房里。”艾迪?卡辛想着,他甚至不能忍受把她的焦虑当笑话。 赫拉走进另一间房。列奥喝掉了他的可乐。“下星期我就动身去纽伦堡,”他说,“他们希望我能指证那些集中营的看守和军官们。起先我拒绝了,但他们告诉我有个医生也是被告之一。就是他曾告诉我们,‘我不是来治愈你们的疼痛的,我甚至不是来让你们活着的,我的工作是确保你们每天能够工作。’我要去指证那个混球。” 莫斯卡往杯子里倒满酒,又给了列奥一瓶可乐:“如果换成我,我会想杀了那群混蛋。” 列奥耸耸肩:“我不知道,现在我只有蔑视,没有憎恨。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想赶紧离开。”他喝了一大口可乐。 “我们会想念你在兵舍里的日子的,沃尔特,”艾迪说,“你觉得自己用德国佬的方式生活会怎么样?” 莫斯卡耸肩:“都一样。”他倒满艾迪的酒杯,然后说,“快滚,艾迪,喝完这一杯。我不想你吓坏我的新女房东。不许再多喝了。” “我已经改了,”艾迪?卡辛说,“我老婆要带着孩子从英格兰来,”他假装骄傲地看着他们,“我的家人就要来加入我了。” 莫斯卡摇摇头:“可怜的女人,我以为你在陆军时她就放弃你了,那你那些女人都怎么办?” “她们会相处愉快的,”艾迪说,“别担心她们,她们总能相处愉快。”突然,毫无道理地,他变得愤怒,“我希望能给她们每人屁股上踹一脚。”他拿起外套离开。 艾迪?卡辛沿着科尔弗尔斯顿大街慢慢走,在早春午后的温暖中,这条弧形的林荫大道令人惬意。他决定先去兵舍洗个澡,再到市政厅餐厅去吃晚餐。在转进梅策街前,他朝街对面看了一眼。一种颜色在他眼前闪过,他看到一个年轻姑娘站在一棵繁茂葱郁的树下,四个孩子围着她跳舞。越过宽阔的大道,他看得见她脸庞的优美线条,有着年轻人特有的纯净。在他的注视下,她仰起头朝着午后阳光的黄色光线,从孩子们中间转过身直直地看向艾迪?卡辛。 在她脸上,他看到了那种总能令他激动的、无辜但直觉上意识到了自己性力量的微笑。这是个年轻的微笑,艾迪想。当她们被奉承,天真,好奇,想知道她们拥有的力量究竟是什么时,就会有这种带点雀跃的微笑。对艾迪?卡辛来说,它意味着童贞,思想的童贞,身体也是,但最主要的是他曾见过并毁掉过的精神上的天真,那种挣扎和讨好对他而言,远比实际的占有更甜蜜。 凝视着街对面,他被一种甜蜜的悲伤打动了,惊奇于这个穿着白色宽松上衣的姑娘竟能如此打动他。他迟疑着要不要去找她,但他没刮胡子,脏兮兮的,都能闻到自己的汗味。见鬼,我不可能睡了她们所有人。他知道隔着宽阔的马路,即使在明亮的阳光下,她也只能看到他的轮廓,看不到年岁的痕迹,对她来说,是很老的年纪。 她转回孩子们那里。她头部和身体优雅年轻的动作,他们坐在青草铺就的绿毯上的画面,这些都镌刻进了艾迪的脑海里。就在那绿葱葱的树下,白色衬衣的年轻姑娘,白袖子几乎卷到了肩膀附近,突出的两块白色布料是她的胸脯,她金色的头颅低垂向坐着的孩子们,这些景象令他十分难耐。他快步走下梅策街,回到兵舍里。 艾迪洗澡刮胡子,虽然仓促,但还是花了很长时间把甜香的滑石粉扑在身体和脸上。他仔细地梳头,遗憾地看到两鬓的灰色。他穿上橄榄绿军服,上面缝着表示平民身份的布条。他知道在她眼中,他穿军装会比穿便服显得年轻。 门被敲响,麦亚夫人走了进来。她穿着浴袍,这是她的老伎俩。当她知道艾迪正在沐浴时,自己也会沐浴,然后散发着香水的甜香在他穿衣时走进房间。在平时,那都会起作用的。 “你有香烟给我吗,艾迪?”她问,坐到床上,交叉着双腿。艾迪正系鞋带,朝桌子挥了挥手。她拿了一根烟,点燃,然后又坐到床上。 “你看起来很帅,打算见什么人吗?” 艾迪顿了顿,打量着这个近乎完美的身体和她漂亮的有些龅牙的脸,她心知肚明。他把她从床上抱起来,一直抱到房间外,在走廊上把她放下来。“今天不了,宝贝。”他说,然后跑下楼梯冲出房子。他带着无比的激动、狂喜,和内心的颤抖。他沿着梅策街往上小跑,快到街角时慢下来快步走着,然后,稍稍舒了口气,转到科尔弗尔斯顿大街上。 他目力所及之处,大道上的所有树木都孤零零地伫立着,下面一个孩子都没有,这片草地上只有绵延起伏的绿色线条,没有任何非植物在随着草地上的树木摆动。他的双眼找到自己正对面的那一个地方,那就像是挂在他墙上的一幅画,熟悉,天天见到,但上面他总看到的人物却魔法般地消失了。艾迪?卡辛穿过大道走到最近的房子里。他敲门,用糟糕的德语询问照顾着四个孩子的姑娘,但没人认识她,不论是那一栋房子里还是别的。最后一栋房子是给美国平民住的公寓式兵舍,应门的人认出艾迪是市政厅餐厅的常客。“不,”那人说,“那姑娘不是这条街上的,这栋楼里的男人们已经睡遍了整个街区,每个姑娘我都认识,连我自己都想出去找找了。你不走运,伙计。”他同情地冲艾迪?卡辛笑笑。 艾迪站在大道的中心,不知何去何从。傍晚的春日落到他身上,清新的微风吹散了午后的热度,在大道另一头和更远处,他看得到花园里开始萌出新绿的芽,整齐的一块块,斑驳点缀着褐色木头和纸板做的小屋,园丁们把工具放在里面,有些小屋则是他们住的。他能看到几个人在那块小小的像个农场的区域工作,闻得到在花园之上的山背后的河流。他能在毁掉的房子边疯长的深绿条纹。他深知自己再也见不到那姑娘了,即使见到也认不出她来。但是,忽然,雀跃重新回到他身上,他开始走完整条长长的科尔弗尔斯顿大道,直到它止于城市的边缘。他来到毫发无伤的乡下,这里有稍有起伏的宁静山丘,湿润的春日绿色盖住它们,就像新长出的肌肤,在这里,没有脏兮兮的焦黑废墟破坏春日之美。 那天傍晚,赫拉把木刻童话插图贴到了墙上,她说是为未出生的孩子买的,但莫斯卡觉得那是某种迷信,一种能让一切都顺利的魔法。她贴好后说:“我想我们应该去拜访一下桑德斯夫人。” “上帝,我今天太累了,”莫斯卡说,“我们干了很多活。” 赫拉在床上坐直,双手交叠,仔细打量着这几乎正方的房间。奶油色的婴儿推车靠在一块浅蓝色花朵窗帘边,看着就像墙上的一幅画。一块蓝布铺在一张小圆桌上,两张椅子上则铺着浅灰色坐垫。地上是块随着年月而褪色的栗色地毯。床和梳妆台都是桃花心木的,每一面墙上都挂着幅乡村风景画,涂着浅绿、紫色、蓝色,还有小溪流淌的白银色。澎湃的喜悦窜过她全身。然后她才注意到莫斯卡的面无表情和别扭。她知道他有些不安,便拉过他的手放到自己腿上。 “现在看来是真的了,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 “我们去拜访女房东吧。”莫斯卡说。 每间房的门都直通走道,走道尽头还有扇门把整层楼和楼梯隔开,要去另一间房,他们得走到过道,然后敲起居室的门。一个声音让他们进去。 桑德斯夫人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当赫拉介绍他们时,她站起身跟莫斯卡握了握手。莫斯卡发现她并没有自己偶尔一瞥后以为的那么老,她的脸上有皱纹,头发盘得很紧,但她笔挺的黑衣下,瘦长身体的流畅动作中带着种有趣的年轻。 “我希望你们想用起居室时就请随便用。”桑德斯夫人说。她的声调低沉甜美,但只是客套而已。 “谢谢您,”赫拉说,“我想谢谢您弄的窗帘,和您放进屋子里的其他东西。如果我们能在任何事情上帮到您,请一定告诉我们。” 桑德斯夫人迟疑了一下:“我只希望你们跟当局不会有什么麻烦。”她有些疑虑地瞟了莫斯卡一眼,好像自己想说的并不是这句话。 赫拉猜到了她真正想说的:“我们都非常安静,他不是那种喜欢开派对的疯狂美国人。”她朝莫斯卡微笑,但他没有回应她,“我们只来待几分钟,”赫拉继续,“今天挺辛苦的。所以……”她站起身,大家尴尬地互道晚安,莫斯卡礼貌地微笑,桑德斯夫人回以一个同样的笑,那一刻,莫斯卡意识到虽然这女人年纪不轻,她却很害羞,还因为敌军住在自己家里而害怕。 他们在自己房间里一边脱衣服,莫斯卡一边告诉赫拉那个他差点忘掉的消息:“把米德尔顿家送回美国的通知终于下来了,他们下周走。” 赫拉很吃惊。“噢,那真是糟糕。”她说。 “别担心,”莫斯卡说,“我能弄到其他人的军需供应卡,还能跟真正的德国人一样去乡下换东西。” 赫拉上了床,说:“所以这才是你今天看起来如此担忧的原因。”莫斯卡什么也没说,她睡着后,他睁着眼躺了很长时间。 他感到很怪异,好像现在所有的一切,背后的目的都是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他终于像敌人一样生活了。这栋房子和他周围的房子里都满是德国人,在他的床上怀着他孩子的她也是。他怀念兵舍里派对的声音、轰鸣的吉普引擎和广播调到陆军电台播着的美国音乐。这里寂静一片。走道上的厕所发出突然的水声,桑德斯夫人,他想,他自己也得起夜了。他等了一会儿,让那女人有足够时间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之后,他站在拉着窗帘的窗边,抽着烟,试着看清外面的黑暗。他试着回想第一次拿到武器、他的第一顶钢盔、他在第一堂作战指导课上学习如何在敌人面前保护自己。但现在,那看上去既不真实也不重要。他真正的同伴是这间房、这台手推车和床上的这个女人。 第十四章 米德尔顿一家离开德国的前一天傍晚,赫拉和莫斯卡在去看他们之前去城里散了个步。离开科尔弗尔斯顿大道上的房子时,赫拉在他们门口止住脚步跟女人们说晚上好,莫斯卡耐心地站在她身边,脸上挂着礼貌的笑。 他们开始往市中心走。“我们从红十字俱乐部里给桑德斯夫人买点冰淇淋吧。”赫拉说,莫斯卡看向她。 “你们俩真一个星期就变成极好的朋友了啊。”他说,“到底怎么回事?我知道你给了她你的饭菜和我们的一些糖和咖啡,米德尔顿家离开后你得变小气点,宝贝。那些东西会很难搞到手。” 她对他绽出个被逗乐的笑:“如果我觉得你真的在乎,就一定不会那么做。我知道你想要我拥有一切,但我不能那么做,沃尔特。当我煮肉的时候,香味会飘到整个走廊里,我会想到她在起居室里,只有干土豆吃。再说了,我太胖了,瞧瞧我。” “那可不是因为吃得多才胖的。”莫斯卡说,她大笑着推了他一把,他咧嘴冲她一笑,说,“但你真挺大的,至少现在你不能再穿我的衬衣了。”她正穿着一件安?米德尔顿给她的蓝色孕妇裙。 他们并肩散步,当需要爬过人行道上的碎石堆时,莫斯卡会扶着她的胳膊。树上缀满叶子,落日的余辉偶尔才照到他们。赫拉沉思着说:“桑德斯夫人真的挺好,光看她的样子你也许不相信,但和她聊天非常好玩,而且她几乎帮我做了所有事,不是因为我给她东西,她真的想要帮忙。你能给她买点冰淇淋吗?” 莫斯卡大笑着说:“当然。” 他去红十字俱乐部时,她等在外面。回来的路上他们穿过了警察大楼。在巩特勒斯卡普公园的边缘,他们被一小群人堵住,那群人在聆听一个站在公园长凳上的人讲话。他在演讲,挥着胳膊大喊着。他们停下来,莫斯卡把那盒冰凉的冰淇淋换到右手,赫拉靠在他肩膀上。 “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罪,”那人在大喊,“这个失去上帝的年代,这片失去上帝的土地。谁还会想基督,想耶稣?我们接受了他用鲜血换来的救赎,却不相信他。但我告诉你们,我告诉你们,他的鲜血冲刷走了那么多罪,那鲜血已经厌烦了,上帝已经厌烦了我们。上帝还会有多久的耐心?耶稣的血还能拯救我们多久?”他顿了顿,声音变得轻柔,哀求着,“耶稣的爱已不再足够,耶稣的血已不再足够。请相信我,拯救你自己,拯救我,拯救我们的孩子、妻子、母亲、父亲、姐妹们、兄弟们和我们的国家。”他的声音变得冷静,实事求是,充满理性,他的身体放松下来,闲谈似的讲着。 “你们只看到这块土地上的废墟,但主看得比我们远,他看到整个世界的灵魂被摧毁,邪恶胜利地洋洋得意,撒旦快乐地看着这个世界,用他满是笑容的双眼看着人类的死亡和有史以来人类做过的一切。” 一架去空军基地的飞机从他们头顶飞过,引擎的轰鸣声令他停了下来。他是个小个子男人,胸膛因为抬头用他猛禽般敏锐的双眼瞪着观众而更显得突出。他继续着。 “想象你在一个手上没有沾着血的世界中。在南北极区域,到处是未被踩踏、没被移动过的冰雪;在非洲的丛林中,太阳给予了无数的不同形式的创造,在那里,一切都停滞了。”他的声音现在疯狂又夸张,华而不实,敏锐的双眼从他小小的脸上凸出来,“死去野兽的尸体躺在腐坏的植物中慢慢腐化。在中国的平原上富饶的河流边,连鳄鱼都不会抬起它微笑的头回应撒旦的秋波。但是在我们的城市中,在被认为是人类文明的心脏之处,除了废墟,却什么也没有。一座座石山令任何生命都无法萌芽,一片全是碎玻璃的土地,直到永远。” 他停下来,等待观众的赞同,但相反,从人群不同的地方都响起令人惊讶的喊声:“你的许可在哪里?你的军政府许可在哪里?”三四个男人喊着这句话,传教士震惊了。 赫拉和莫斯卡发现他们现在几乎站在了人群中央,一大堆人在他们身后聚成一团。他们左边是个穿着褪色蓝衬衣和厚重工作裤的年轻男人,他怀里抱着个六七岁的漂亮姑娘,她的双眼很空洞,朝向他们这边的袖子和花朵图案的罩袍连到一起。他们右边是个抽着短粗烟斗的年老工人。年轻人正跟着其他人喊:“你的许可在哪里?你的军政府许可呢?”然后他转向莫斯卡和那个老工人说:“现在我们输了,人人都能痛骂我们了,连这种猪都可以。”莫斯卡穿着便服冲着赫拉微笑,为自己被当成德国人而感到好笑。 现在,传教士缓缓把胳膊指向天空,用一种无比庄严的语调说:“我从我们的造物主那儿得到了许可。”夕阳燃烧着最后一束火焰,抬起的手臂沐浴在它深红的光中。太阳落到地平线附近,在温和的夏日暮色中显得灰白,照亮了地平线,放射出的光芒就像一圈巨大破败的长矛,城市的废墟在他们眼前愈加清晰。传教士低下头感恩。 他抬头向着天空,双臂一挥包含着所有人:“回到耶稣基督的怀抱,”他大喊,“回到耶稣基督的怀抱。抛下你的罪孽,停止纵饮,停止通奸,放弃赌博,放弃对世间成就的骄傲。信仰耶稣等待救赎,信仰耶稣等待救赎。你们已经因为你们的罪被惩罚了,惩罚就在你们眼前。忏悔,否则就太迟了。再也不能作孽。” 他震耳欲聋的声音停了下来,人群震惊了,因为那小个子发出的巨大声响而后退,他恢复成正常的大喊。 “你们每一个人,想象一下战争之前你们的生活,难道不相信现在的折磨,你所见的废墟是上帝对你那时所犯下的罪孽的惩罚吗?” “现在,年轻的姑娘与敌军的士兵通奸,年轻男人为香烟而乞讨,呼,呼。”他带着疯狂的憎恶,假装吐出烟雾,“在我们的安息日,人们跑去乡下偷盗或换取食物,而主的殿堂却空无一人。我们邀请了毁灭的到来。忏悔,我再说一遍,忏悔,忏悔,”他嘴里的字句因歇斯底里而模糊起来,“相信主耶稣基督,相信主,唯一的主,相信唯一的主,相信基督。” 他停下来,然后用威胁和责备的语气刺耳地指责:“你们都是罪人,你们都要去无尽的地狱。我看到你们中有人在笑,你们可怜自己吧。为什么上帝要让我们遭受这些折磨?你是问这个?” 人群里有人嘲笑地喊:“那不是上帝,那是美军轰炸机。”人群大笑起来。 站在长椅上的男人等到人群安静下来,然后透过暗下去的光线凝视众人。他残忍地报复性地指着一个穿一身黑的女人:“你,女人,你在嘲笑上帝?你的丈夫,你的儿子呢?”他又指着莫斯卡身边的年轻人:“瞧,”他对人群说,人们随着那根手指转头,“这是另一个嘲笑者,年轻人之一,德国的希望。因为他的罪孽,他的孩子变成了残疾,而他却嘲笑上帝的怒火。等着吧,嘲笑者,我在你孩子的脸上看到另一种惩罚,等着吧,看着你的孩子等着吧。”带着恶意和怨恨,他指出人群中的其他人。 带孩子的年轻人把她放下来对赫拉说:“请照看一下她。”然后他推开人群,往传教士那边走。冲过前面的空地后,他凶狠地一拳把小个子传教士揍翻在地。他跪到传教士身上,抓起一把头发把他鸟一样的头撞向水泥人行道。然后他站起身。 人群失踪了,年轻人抱起孩子走进巩特勒斯卡普公园,就像魔法一样,大部分人一下子就消失了。传教士孤零零地一动不动地躺在正在降临的暮色中。 一些人把他扶起来,血透过他的厚卷发流出来,许多细小的血溪淌下他的前额,在他脸上形成红色面具。赫拉之前扭开了头,莫斯卡扶着她的胳膊带她沿着街走下去。她脸色很差,一定是因为看到血,莫斯卡想。“你今晚最好跟桑德斯夫人待在家里,”然后,就像要跟她解释自己为何不去干涉,他说,“这不关我们的事。” 莫斯卡、列奥和艾迪?卡辛围坐在米德尔顿家的起居室里。他们家的家具都是申请房子时就配好的,所以现在还有椅子可以坐。其他的一切都已经打包进墙边的板条箱里了。 “所以你明天真的要去参加纽伦堡审判?”戈登问列奥,“你什么时候走?” “噢,傍晚。”列奥说,“我更喜欢晚上开车。” “到那儿后好好教训那群混蛋,”安?米德尔顿说,“即使撒谎也不怕,但一定要确定他们获得应有的惩罚。” “我不需要撒谎,”列奥说,“我的记忆力非常好。” “我想为上次你来时我的表现道歉,”戈登?米德尔顿说,“我想那时我非常粗鲁。” 列奥挥了挥手:“不,我理解。我父亲是政治犯,一个共产党员,我妈妈是犹太人,所以我才被关进集中营。当然,在斯大林和希特勒签订条约后,他就失去了信仰,意识到前者未必比后者好。” 坐在角落里棋桌边的教授本来一直挂着礼貌的笑,结果却被这句随意的评论吓到。他恐慌又惭愧地看到,戈登?米德尔顿的怒气正在上升,他不愿目睹一场语言的暴力,一切暴力都会让他痛苦。“我必须走了,”他说,“我跟人约了要上课。”他跟戈登和安握手,“请允许我祝你们回美国一路顺风。我非常荣幸认识了你们。” 戈登陪他走到门边,热切地说:“我希望你不会忘记写信给我,教授。就靠你告诉我德国发生的事情了。” 教授点头:“当然,当然。”他已经决定切断与戈登?米德尔顿的任何联络。无论如何,只要跟共产党员有联系,在无法预知的未来,都可能极大地伤害到他。 “等一分钟,等一分钟,”戈登把教授带回房间里,“列奥,我才记起来教授本周末也要去纽伦堡,你能捎他一程吗?这会违反你们组织的规定吗?” “不,不,”教授极为烦乱地说,“那没有必要,拜托了。” “不麻烦。”列奥说。 “不用。”教授说,他现在几乎吓坏了,“我买好了火车票,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拜托了,我知道那会很麻烦你的。” “好吧,教授,好吧。”戈登安抚道,把教授送到门口。 戈登回到房间时,莫斯卡问:“见鬼,他干吗那么激动?” 戈登瞥了一眼列奥:“他是个非常正派的人,他儿子被当成战犯抓了起来,我不知道具体罪名,但审判他的是德国法庭而不是占领军,所以应该不可能太坏。我猜他害怕列奥会知道这事,以为罪名是跟集中营相关的。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你不会介意吧,列奥?” “不。”列奥说。 “这样吧,”戈登说,“我明天去他家里,明天我还有时间。我会告诉他你明晚去接他。一旦他知道你清楚这一点,就会愿意跟你一起走,这样行吗,列奥?” “当然,”列奥说,“你这么担心那个老人真是很好心。” 安?米德尔顿敏锐地盯着他,但列奥鹰一样的脸上没有一丝讽刺,他很真诚。她微笑起来:“戈登总是照顾他的转变者。”她说。 “我没有转变他,安。”戈登缓慢平静地拉长调子说,“但我想,我往他头脑里塞了些主意,他用心听了,”戈登顿了顿,然后他冷静的调子带着温和的责备说,“我不认为‘转变’是个正确的词。”他们都安静下来。 “你觉得你什么时候会回来?”莫斯卡问列奥。 列奥朝他咧嘴笑:“别担心,我不会错过的。” “错过什么?”安?米德尔顿问。 “我要当教父了,”列奥说,“我已经准备好礼物了。” “真可惜我看不到孩子出世了,”安说,“赫拉今晚不能来真糟糕,我希望她没有病得太厉害。” “不,”莫斯卡说,“她就是今晚散步走得太远,她想来的,但我告诉她最好不要来。” “毕竟,我们没那么重要嘛,沃尔特。”安开着玩笑,但也带着一丝抱怨。艾迪?卡辛坐在角落的扶手椅上。拜访结了婚的夫妇是他很讨厌做的一件事,只要当妻子们跟丈夫一起在他们自己的家里时,他就总是厌恶她们。他也不喜欢安?米德尔顿,她长相平平又意志坚定,总是蔑视他。 莫斯卡咧嘴冲她笑:“该死,你知道我是对的。” “她就是看不惯你不关心其他人,”戈登说,“有时我也希望能像你这样。” 莫斯卡说:“戈登,也许我这么说有点过分,但我愿意冒个险,基地里人人都知道你被送回家是因为你拿着张共产党员证。我对政治一无所知,参军时我还是个孩子,我猜,从某种角度上讲,我现在也还是。我想说的是,我非常尊敬你,因为你有胆量,你知道事情其实一团糟。我觉得你错了是因为,我不会相信任何能逼我做事的人,不管理由是什么。包括美国陆军、共产党、俄国人,加上那个死胖子混球上校,以此类推,”他扭头对艾迪?卡辛说,“我他妈的想说什么来着?” 艾迪干巴巴地说:“说即使你不让赫拉来,也还喜欢戈登。”大家都大笑。 戈登没有笑。典型的美国佬长脸上全无表情,他对莫斯卡说:“既然你开了口,也许我可以对你说点我以前一直想说的,沃尔特。”他顿了顿,搓了搓他巨大的骨骼突出的双手。 “我知道你如何看待我做的事,也许你那么想也是没办法。你说我错了,但我有无论发生什么都能坚持的信仰。我相信人类,相信地球上的生命可以无与伦比的美丽。我相信通过共产党的努力,这是可以达成的。你把一切建立在几个你在乎的人身上,相信我,这样的生活是谬误的。” “是吗?为什么?”莫斯卡低下头,当他抬起来看戈登时,脸上有因愤怒而起的深红色点。 “因为那些人,还有你自己,都被你拒绝去关心的某种力量控制着。在你这个层面作战,你无法执行任何自由意志,在你狭窄的圈子里,你小小的、私人的竞技场中。你这么做会把那些你在乎的人置于极度危险中。” 莫斯卡说:“这段关于影响我人生的控制力量的话,上帝,你觉得我不知道吗?我不相信任何事情能有所帮助,但谁也不能在今天指使我,让我相信某件事,然后突然之间,砰的一声就要我相信完全相反的。我不在乎对错,每一天都有德国佬在基地里、兵舍里或在市政厅餐厅工作时,告诉我如果我们能与俄国佬并肩作战他会多么高兴,然后指望我给他一根烟。我猜另一边也是一样。你知道我会为什么而感到高兴吗?”他靠过桌子俯视戈登,脸上因为激动和酒精而发红,“这一次,很有可能一切都会烟消云散,每个人都会倒霉。” “嘿,嘿。”安?米德尔顿鼓掌喝彩。 艾迪?卡辛大笑着说:“上帝啊,这讲演真是。”列奥看上去被震惊了。 莫斯卡突然大笑起来对戈登说:“瞧瞧你逼我做了什么。” 戈登也在微笑,想着他总忘记莫斯卡有多年轻,每次那年轻且不成熟的真诚闪现在莫斯卡通常的保留态度中时,他总是很惊讶。他说:“那赫拉呢,还有你的孩子?” 莫斯卡没有回答。安站起来给他们斟满酒,列奥说:“他说的这些不是真心的。” 然后,莫斯卡像是没听到这句话,对戈登说:“我让自己负责。”只有艾迪?卡辛察觉他是把这些话当成教条说出来,某种他一定会遵守的话。 莫斯卡冲着他们微笑,开玩笑地说:“我自己负责,”他摇摇头,“谁能比这做得更好?” “为什么你没有这么觉得?”安?米德尔顿问列奥。 “我不知道,”列奥说,“我进布痕瓦尔德时还很小,在那儿我见到了父亲,很长时间,我们都待在一起。人是不同的。再说了,沃尔特也变了,我看到他鞠躬,真的,对他的德国邻居鞠躬问晚安。” 其他人大笑,但莫斯卡不耐烦地说:“一个人如何能在集中营待八年,出来后是你这个样子,我总也没法理解。如果我是你,一个德国佬看我的眼神不客气,我一定把他送进医院。每次只要他给我的答案不是我想听的,我就会踢他的卵蛋。” “得了吧,得了吧。”安假装惊恐地说。 “对你而言,这些太糟了。”莫斯卡说,对她咧嘴笑了笑。她曾用更糟糕的词汇诅咒那些骗了她钱的黑市贩子。 列奥慢吞吞地说:“你忘了我是半个德国人,德国人做出的那些事,并非因为他们是德国人,而是因为他们是人类。我父亲这样告诉过我。加上我过得很好,有了新的人生,如果我对其他人残忍,那会毒害这种人生的。” “你说得对,列奥,”戈登说,“我们需要更理智的方式,而非感情用事。我们必须用理性,用逻辑的行为来改变世界。共产党就相信那个。” 毫无疑问,他无比真诚,信仰纯粹。 列奥深深地看着他:“我只知道共产党的一件事。我父亲曾是个共产党,集中营从来都无法粉碎他的精神。但当消息传到集中营里,说希特勒和斯大林签了协议后,我父亲很快就死了。” “要是那个协议能拯救苏联呢?”戈登问,“如果只有那个协议才能不让世界落入纳粹之手呢?” 列奥低下头,一只手按住紧绷的肌肉止住它的抽搐。“不,”他说,“如果我父亲非得那样死,那这个世界就不值得拯救了。这是感情用事,我知道,不是共产党喜欢的理智手段。” 在接下来的沉默中,他们听到宝宝在楼上哭泣。“我去给他换尿片。”戈登说,他妻子给了他一个感激的笑。 他离开后,安对列奥说:“别理他。”她的语调不掺任何感情,免得别人觉得她对丈夫不忠诚。她走进厨房煮咖啡。 傍晚后,每个人都跟彼此握了握手。安说:“我明天会过去跟赫拉告别。”戈登跟列奥说:“别忘记教授,列奥,好吗?”列奥点头,戈登缓慢又真诚地补充,“我希望你有好运。” 戈登在他们身后锁上门,走回起居室,他发现安坐在椅子上沉思。“我想跟你谈谈,戈登。”她说。 戈登冲她微笑。“呃,我在这儿,说吧。”他有点害怕,但当他和安讨论政治时,他总可以心平气和,虽然她从不同意他的观点。 安在房间里紧张地来回走动,戈登看着她的脸,他喜欢她宽阔诚实的额头、生硬的鼻子和浅蓝色的眼珠。她是纯种的撒克逊人,他想,但她看上去几乎像是斯拉夫人。他很好奇这两个种族是否有关联,他得在书里查查看。 她的话迎头撞上他的思绪,她说:“你必须得放弃,你只能放弃。” “放弃什么?”戈登无辜地问。 “你知道我说的什么。”她说。戈登一瞬间就理解了,妻子会这么说让他很震惊,这个发现引发的痛苦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内心没有愤怒,只有一颗沉下去的心,一种令人绝望的毫无希望。她看到他的脸,走过来跪到他椅边,只有他们独处时她才会放弃自己的力量,温柔地哀求着。她说:“我不是因为你是共产党丢了这份工作而生气。但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我们得为孩子考虑,你必须能够工作赚到钱,戈登。当你为政治发怒时,你会失去所有的朋友,我们不能这么过下去,亲爱的,我们不能。” 戈登从椅子里站起来,离开她。他被深深地震惊了,并不是因为她竟能够说出这种话,而是她竟如此不了解他。他最亲密的人,竟会以为他能像别人戒烟或戒掉某种食物一样离开共产党。但他得回答她。 “我就是在为我们的孩子考虑,”戈登说,“所以我才是个共产党。你难道愿意让他长大后遭受列奥遭受的一切,或变成像莫斯卡这样对人类毫不在意的人?我不喜欢他在你面前说话的样子,即使他喜欢我,我也完全不在乎。我希望我们的儿子在一个不会把他送去集中营或战争的社会里长大。我想他在一个道德的社会中长大,这就是我为之奋斗的。你知道我们的社会堕落了,安,你清楚的。” 安站起来面对他,既不温柔,也不哀求。她直白地跟他说:“你不相信任何关于俄国的负面报道,我相信一部分,那一部分就足够了。他们不会让我的儿子安全。我对自己的国家有信心,就像人们对他们的兄弟姐妹有信心一样。你总说那是国家主义,但我不知道。你准备好为自己的信仰而牺牲,但我没有准备好让我们的孩子为你的信仰而遭难。戈登,如果你能融入他们,我不会试图阻止你,但发生在列奥父亲身上的事情同样会发生在你身上。当他告诉我们时,我是这么想的,他就是因为那个才告诉我们,他要警告你。或更糟糕的,你会被腐蚀。你必须得放弃,你只能放弃。”她平坦的脸上满是倔强。戈登知道自己无法征服这种倔强。 “让我看看我们是不是理解了对方,”戈登缓慢地说,“你想要我找份好工作,像一个中产阶级一样生活,不要继续让共产党把我的未来推入险境。是这样吗?” 她没回答。他继续说:“我知道你的动机完全无可指责,我们都同意一点,希望给儿子最好的生活,我们不同的是方法,你想要给他的安全感只是暂时的,一种完全任掌控国家的资本家们宰割的安全感。而我们为一种永久的安全感而战,一种无法被统治阶级中的几个人粉碎的安全感。你看不到吗?” “你必须放弃,”安倔强地说,“你只能放弃。” “要是我不放弃呢?” “如果你不保证放弃,”安顿了顿,让自己平静下来,说出那句话,“我就会带着孩子回英国,而不是美国。” 他们都被她终于说出口的话吓坏了,然后安低沉地几乎是哭泣着继续:“我知道,只要你许下了承诺就一定会遵守它。你看,我相信你。”自从他们在一起,戈登第一次真正对她很愤怒,因为他知道她的信心是正确的,他从未欺骗过她,从未打破过承诺。他的新英格兰良心总是在人际关系中起作用,但她现在却利用他的诚实给他下圈套。 “让我弄明白,”戈登故意说,“如果我不承诺离开共产党,你就会带着我们的儿子去英格兰,你会离开我。”他不让自己的话中显出痛苦和愤怒,“如果我保证,你就会跟我一起回美国。”安点点头。 “你知道这样做不公平。”戈登说,他无法再隐藏痛苦,走到椅子边再次坐下来。他冷静又耐心地在脑子里厘清一切,他知道安说到做到,也知道他绝不可能放弃党,如果放弃,他只会越来越恨她。自己无法放弃她和儿子,她也许可以,但孩子不行。 “我保证。”他说,知道自己撒了谎。她走过来,脸上充满如释重负的泪水,跪下来把头搁到他大腿上。他同她,也为自己刚做的事情感到畏惧。他完全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一旦到了美国,她得花上一段时间才会发现他欺骗了她,发现后她会既没有金钱也没有手段回英国去。他们的相互依赖过于深厚。他知道对他们俩而言,生活将会混杂着痛恨、不信任和蔑视,他们的余生都会变成两人间的挣扎。但他毫无办法。他抚摸着她那总是能让他激动的粗糙厚重的头发,就像她强健的农民的身体一样。他把她平坦的几乎斯拉夫式的脸抬起来,好透过泪水亲吻它。 他想,我毫无办法。他给她的吻令自己痛苦。 第十五章 暮色中,纽伦堡的废墟有种宁静的宏伟,就像所有这些毁灭都是很久以前发生的,由自然的力量——火灾、地震、几百年的雨水阳光——造成。城市的一部分焦油般漆黑,就像地球在流血,厚重的岩浆形成了巨大的土丘。 列奥开车穿行其中,第一次,这荒芜的画面让他产生了愉悦。郊区,他停在一幢小小的白房子前,它跟旁边的白房子全无二致。他希望教授已经准备好了,因为他急切地想离开纽伦堡,很高兴能把审判抛之脑后。他诚实地在作证时实事求是地指控了他认识的守卫和囚犯头子们。他见了一些旧朋友、老囚犯,分享了他们对这一等待许久的复仇的满足感。但奇怪的是,他并不喜欢跟他的前同志们在一起,就好像他们不是受害者,而是共同参与了某种他们现在同样觉得内疚的耻辱行为。他试着用理性分析这一点,知道他是不想跟那些记得并分担过他生命中那段堕落、恐惧和毫无希望的悲惨日子的人在一起。只是一张能联想到那段日子的脸都会让它重新变得真切。他按着吉普的喇叭,打碎了傍晚的安宁。 立刻,他就看到教授那瘦弱的小个子身影离开屋子,穿过人行道,径直朝吉普走来。他为教授准备了个小惊喜,列奥冷酷地想,但他努力表现得有礼貌。 “你探视儿子还顺利吗?”他问。 “是的,是的,”教授说,“非常顺利。”他礼貌又无精打采地说。黑眼圈和眼袋、几乎毫无血色的嘴唇和发灰的皮肤,让他看上去好像生了病。 列奥开得很慢,好方便谈话。微风舒服地拂过他的脸庞。他右手从衬衣口袋里拿出一包香烟,左手扶着方向盘,递了一支烟给教授。教授点燃一根火柴,用手护着,倾身点燃了列奥的烟,然后才点燃自己的。抽了几口后,列奥说:“我听说了你儿子,我的一个朋友上个月指证了他。”他看到教授把烟放到嘴边时手在抖,但老人什么都没说。 “要是我之前知道他的事,就绝对不会捎你过来。”列奥说,奇怪自己为什么却又载他回不莱梅。 教授紧张又激动地解释,紧紧抓住吉普的边沿:“我不想要你帮我的,我知道那样不合适,但米德尔顿先生说他向你解释了一切,说你能理解。” “他们什么时候处决你儿子?”列奥冷酷地问。 “几周内。”教授说,他的烟已经不见了,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这是我最后一次探视。”他坐着,等待对方的怜悯,希望列奥不会问他什么。 列奥很安静。他们在开阔的乡间,新鲜青草的气息和成长的树木都没有被灰尘污染。吉普移动得非常慢,列奥扭过头,面对这个老人,慢吞吞地说:“他被一个德国法庭定罪,你的儿子,因为他杀了个德国人,而不是他当集中营卫兵的罪行。这很讽刺,你永远都不能在心里想是该死的犹太人杀了他。那种仇恨永远不能成为你的慰藉,多么可惜。” 教授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双手。“我从未这么想过,”他说,“真的,我是个受过教育的人。” “你儿子该死,”列奥说,“他是个怪物,如果只有一个人的生命该被夺走,那个怪物就是你儿子。你知道他做过些什么吗?一个邪恶的生物,没了他世界会更好。我这么说良心完全不受谴责。你知道他做过些什么吗?”他内心里的痛恨令他把吉普停在路边,转身等待答案。 教授并未回答,他把头埋进胳膊里,就像尽可能地把自己藏起来,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老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他小小的身体前后摇晃着,连续不断,漫无目的,仿佛被切断了和大脑的联系。 列奥等着他停下来。当怜悯和同情开始冲淡仇恨,他从脑海中唤出父亲的形象,那高大消瘦的身影,头被剃光,沿着碎石路往这边走,列奥穿着制服迎面走向他,却没有认出他来。他父亲突然停下来,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列奥到现在仍记得,在那之前,曾有一次,父亲抓到他本该在学校里却去了提尔公园,他用同样的语调说:“你在这里干什么?”现在,在铺满漆过的白色碎石的路上,铁丝网围住了他们四周的地平线,父亲说这些话时在哭泣,弯腰对着自己的儿子,政治犯的红条纹印在胸前,孩子穿着表明他的种族的绿斜纹。 列奥坐在吉普里,记起这些,才明白他父亲十年前那一刻可能遭受的痛苦。他对眼前这个用自己的悲伤来偿还他父亲悲伤的老人充满蔑视。这个人受到良好教育,明白对错,却因为害怕、胆小、无能而没有出现帮助他的父亲。列奥的视线从教授身上移开,穿过街道远眺一片随着夜幕低垂而逐渐变暗的绿谷。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能再待在德国了,他永远也无法跟这些人一起生活,甚至永远也不能恨他们。那些把他的青年时代困入铁丝网的人;往他胳膊上烙一个他会带入坟墓的数字的人;杀害他父亲的人;逼他母亲在千万英里外逃入夜色中,令她的头脑中再无生存所必需的平静,直到死去都无法入眠——真的完全不能入睡——的人。 而现在,他在这块土地上,与这个国家的人和平相处,并未带着愤怒的火焰和刀剑,与他们的女儿们上床,给他们的孩子巧克力,给他们香烟,开车把他们带到乡下。列奥对自己的蔑视代替了他对那老人最后的怜悯。他开动吉普,以最快速度疾驰,想赶回不莱梅。教授用手绢擦了脸,顺从地坐着,双脚紧踩着地板,他身体僵硬,抵御着吉普的摇晃。 凌晨时分,随着第一道光线,乡间变得影影绰绰,列奥停在一间美国人在高速公路上设的咖啡小吃店前。他把教授带了进去,他们坐在一张长木桌边,另一头,一些大兵驾驶员在睡觉,头枕在胳膊上。 他们沉默地喝完第一杯咖啡。当列奥点了四五个油炸圈饼,喝第二杯咖啡时,教授开始说话,一开始很缓慢,然后越来越快,啜着咖啡时,他的手在发抖。 “你不知道一个父亲的感受,列奥,一个父亲是很无助的。我知道我儿子的那些事,他还向我坦白了另一件事。当他母亲快要死了时,他正在俄国前线,我成功让他离开了前线。他是个英雄,有勇气,得过很多勋章,但他从未回来。他写信回来说假被取消了。现在他坦白一切,说他直接去了巴黎,说他想享受一下,他向我解释,说他自己完全体会不到任何怜悯,对他母亲没有任何爱。在那之后,一切变得糟糕,他开始做那些恐怖的事情。但是,”教授顿了顿,就像很困惑,然后更加紧张地说,“但那是怎么回事,一个儿子不会为他母亲的死掉泪?他以前从来都不是个不正常的人,他跟其他的男孩子一样,也许更帅气、更聪明些。我教他要慷慨,跟他的小伙伴分享他的东西,相信上帝。我们都爱他,他母亲和我,我们从未骄纵他。他曾是个好儿子。现在,就算是现在,我也无法相信他做过的那些事,但他坦白了,他向我坦白了。”红肿的眼睛充满泪水,“他告诉我这些事情,昨晚,他在我臂弯中哭泣着说,‘爸爸,我很高兴去死,我很高兴去死。’我们整周都在谈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在最后一晚,他像孩提时那样痛哭了。”教授突地停下来,列奥意识到他的脸上肯定显露出了他所感到的反感,而且还混杂着怜悯。 教授又开始说,但现在他的声音冷静、理智,还带着些抱歉,就像显出他的悲伤是非常不礼貌的。他非常缓慢地说:“我回顾了我们一起的岁月,想找出那到底是从哪里开始的?我没法找到它,我什么也看不见。他就那么自发地变成了怪物。那想起来就可怕,那会让你停顿下来。你叫他怪物,列奥,的确如此。我的儿子可以成为那样的怪物。”教授微笑着,示意这是客观的、纯粹的理论,在那充满悲伤的脸上,这个笑那么可怕,无血色的嘴唇扭曲得那么不自然,列奥不得不低头看着咖啡以避免盯着那个笑。 这个微笑耗费了他所有的力量,老人变得更专注:“我告诉你这些事,是因为你是受害者。我儿子和我,我也是,我们对你犯下了那些罪孽。我能怎么说?说那是场意外,就像我不小心开车撞倒了你?我儿子得了一种恐怖的热病,就像他深陷泥沼,你能明白吗?他必须因为这个病而死,我知道这一点,但我相信尽管发生了一切,他还是好人,我相信他是好人。”教授开始哭泣,大声歇斯底里地说,“上帝怜悯他,上帝怜悯他。” 其中一个大兵从桌上抬起头说:“小声点,看在上帝的份上。”教授安静下来。 列奥说:“睡一会儿我们再出发,先抽根烟。”他们抽完烟后都把头枕在胳膊上,教授迅速睡着了,但列奥没有。 他抬起头,盯着散落在脏木桌上的褐色表皮的油炸圈饼,食堂的锡咖啡壶中有一壶黑咖啡闪烁着房间里昏黄灯泡撒下的金色亮光。他对那老人毫无怜悯,他无法怜悯。他自己的遭遇像解药一样进入血液。但他现在明白了自己父亲和母亲因自己而起的悲伤,这是残酷的折磨。迷迷糊糊之间,他半梦半醒地梦到无数邪恶的人被完美的正义杀死,死亡却像疾病一样蔓延到更多无辜者身上。别无他法,但在他的头垂到木桌上前一刻,他迷糊地想出一个美妙的解决方式,每一场处决中,罪犯所爱之人都会得到一颗药,一颗遗忘之药,在一场完整的梦境里,他把一个粗大的铁针头伸入那一壶黑咖啡中,把金色的亮光和黑色液体一起抽进玻璃管中,然后他把它扎进教授后脑那几乎无肉的脖子里,直到针头戳到骨头,他看着针管变空。教授的脸抬起来朝着他,谦卑又感激。 他们在黎明时醒来。在前往不莱梅的长路上,他们除了必要的话外完全没有交谈。午后的阳光刚刚开始西沉,他们就驶过不莱梅的郊区。列奥把车停到教授拥有的房间所在的屋子前。 列奥发动引擎,好掩盖老人礼貌的感激。他迅速开车离开,觉得寒冷又劳累,但却不想睡觉。他驶过城市,经过警察大楼,沿着施瓦赫豪瑟街下去,然后转入科尔弗尔斯顿大道。他慢慢地驶过长长的弧形树荫下的大道,日光和温暖的午后清风给了他新的力量。他接近莫斯卡家时脚离开了油门,结果撞上了路沿,吉普倾斜着,一半在街上,另一边在人行道上。他撞上一棵树,好让缓缓滑行的吉普停下来,他的速度比他以为的快,撞击的力量把他的头向后甩。他诅咒着,靠到靠垫上点燃一支烟,然后按了三声喇叭。 窗户很快就开了,是桑德斯夫人而不是赫拉探出了头。她朝下冲他喊:“莫斯卡夫人不在这儿。今天上午被送进医院了,孩子早产。” 列奥激动地在吉普里站起来:“啊,不,她还好吗?” “她没事,”桑德斯夫人说,“是个男孩,一切都很顺利,莫斯卡先生现在在那儿。” 列奥等不及回答她,就发动吉普转弯向市医院驶去。他中途在军官俱乐部停下,给了一个德国服务生一包香烟,换回了一大捧鲜花。 第十六章 莫斯卡听到英格在外间办公室里叫他接电话,他走进去,拿起听筒说了你好。一个女人的声音用德语回答:“莫斯卡先生,我是桑德斯夫人,他们一个小时前把你妻子送去医院了。我想是因为孩子。” 莫斯卡顿了顿,看了一眼英格和艾迪,好像他们能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他们都低着头在桌上忙碌。 “但早了两周啊。”莫斯卡说,看到艾迪抬起头,英格转过身来看他。 “我想是孩子,”桑德斯夫人在说,“她今早在你走后开始疼,我打电话给医院,他们派了辆救护车。” “好,”莫斯卡说,“我马上就去。” “知道情况后,你能给我打个电话吗?”桑德斯夫人问。 “好。”莫斯卡说。在挂电话之前,他听到桑德斯夫人说:“她叫我告诉你不要担心。” 莫斯卡告诉艾迪?卡辛那消息时,他挑起眉,艾迪拿起电话从车队要了一辆车。 吉普开过来后艾迪说:“如果你来得及的话,我跟你在市政厅餐厅碰头吃晚饭,如果有事发生就打电话给我。” “也许根本不是因为孩子,”莫斯卡说,“她身体状况不太好。” “她会没事的,”艾迪安抚地说,“肯定是孩子要生了,他们有时早有时迟,我经历过这一切了。”他伸出手握了握莫斯卡的手,说,“祝你好运。” 在开车去市里的路上,莫斯卡变得焦虑并开始担心。毫无预警地,一大波恐惧淹没了他,力量如此之大,令他确信她是病了,便跟司机说:“开快点。” 司机说:“我有命令,要守规矩。”莫斯卡把他的半包烟扔到那德国人的腿上。吉普飞驰着向前。 市医院的红砖房位于一片种满树的人行道和绿草坪之间,被铁栅栏围起来,上面爬满常青藤,藏住了防御性的尖铁杆。沿着栅栏是一些小铁门。但访客入口是个巨大的可供车辆和行人进出的大门。吉普开进这扇门,缓缓地在一群德国男人女人间穿行。 “问问妇产科病房在哪里。”莫斯卡说,吉普停下来,司机探出身问了一个经过的护士,然后发动吉普。当他们缓缓驶过医院的庭院时,莫斯卡向后靠,想要放松下来。 现在他在一个德国人的世界,这里没有制服,没有军用车辆,除了他坐的这一辆。他周围全是敌军,他们的衣着、语言、走路的方式和整个气氛,全都是德国的。他们行驶着,他时不时地看到包围住这个世界的铁刺。靠近栅栏边的就是妇产科楼。 莫斯卡走进去,找到坐着一位年长护士的小办公室。墙上靠着两个穿美国陆军作战服却头戴国防军尖帽的人,他们是救护车司机。 “我想找赫拉?布洛达,她今天上午入院的。”莫斯卡说。护士查了查桌上的记录本,有那么一刻,莫斯卡担心她会说没有,那样他的恐惧就会成真。她抬起头,看着他微笑:“是的。”她说,“等着,我打电话问问她的情况。” 她讲电话时,其中一个救护车司机对莫斯卡说:“我们送她进来的。”两个人都冲着他笑,他礼貌地回一个笑后才看出他们是希望能得到香烟作为奖赏。他伸手进口袋,刚刚把最后一包给了司机了。他耸耸肩,等着护士讲完电话。 她挂上电话。“你有了个男宝宝。”她告诉他。 莫斯卡不耐烦地说:“我妻子还好吗?”他注意到自己用了妻子这个词。 “是的,当然了,”护士说,“如果你想,可以等大概一小时后去看她,她现在睡了。” “我会等的。”莫斯卡说,他走出去坐在沿着爬满常青藤的大楼边上的木椅上。 他能闻到附近花园传来的气息,在中午炙热的阳光下,浓郁的甜美花香穿过草坪,进入血红砖墙楼群。空气中传来细微的昆虫和新生雏鸟的鸣叫,他感到一种绝对的安宁,一种宁静的休憩,就像铁栅栏隔绝了另一边城市的嘈杂、废墟和尘埃。在这个鲜活的世界上,不带任何可见伤疤。 两个救护车司机出来,坐到他旁边。这些混球永不放弃,莫斯卡想。他自己也很想要抽根烟,他转向其中一个人问:“你有香烟吗?”他们震惊了,离他近的那个惊讶地张大嘴,莫斯卡咧嘴笑,“我身上没有,等下次来的时候给你俩都留两三包。” 离他近的那个人拿出一包深色包装的德国香烟,递给莫斯卡说:“如果你真的想抽一支这个?” 莫斯卡点燃它,第一口就呛到了。两个救护车司机爆发出大笑,其中一个说:“得习惯习惯才行。”但第一口之后,莫斯卡觉得味道很不错,他靠在长椅上,让午后的阳光直射他的脸,休息着。他觉得很累。 “你们送她进来时,她怎么样?”他闭着双眼说。 “还好,就跟所有人一样。”给他烟的那个司机说,他的脸上永远是种好心情的表情,他面部骨骼的构造形成了半个微笑,“我们送过几百个她这样的,没什么麻烦。” 莫斯卡睁眼看着他:“不是什么好工作,每天载着女人到处跑,听着她们哭泣和尖叫。”他说话时才意识自己憎恨这两个人,因为他们看到了赫拉毫无防备的样子。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曾无助地在他们手上。 同一个司机说:“载着能发出声音的人是好事。战争中我是收尸队的。曾经要开着卡车出去收尸。冬天时尸体都很僵硬,我们得小心翼翼地把他们像薪柴一样整齐地堆起来。有时你可以稍稍弯一下他们的胳膊,用个小技巧,把一排的胳膊勾住另一排,这样就能堆高一点。” 另一个司机离开长椅走进楼里。“他已经听过这些故事了,”德国人继续说,“他以前是空军,倒一桶垃圾,他们都会做几周噩梦。我在战前是打包水果的,也许就是这个原因,陆军才给我收尸队的活。我以前打包橙子——我们得进口橙子,你知道吗——有时它们烂掉了,我就得重新打包。坏掉的我会塞进小盒子里带回家。夏天的时候,死人也是那样,很恐怖,他们会变得湿软。我们把他们一个个紧挨着排起来,就像在卡车上堆一大堆的垃圾。所以,这份活目前看来挺好,另外那份,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我们都没有任何交谈,毫无乐趣,你明白的。”他冲着莫斯卡绽出个大笑。 莫斯卡想着,这混蛋怎么这样。他真心喜欢这个人,看出了他真正的好心。 “我喜欢谈话,”那人继续,“所以我不喜欢在陆军的工作。现在在这里我很开心。我陪着那些女人,当她们开始尖叫,我就说来吧叫吧,没人会听到的。她们要是哭泣,就像你妻子那样,我就说,‘哭吧,对你有好处,有孩子的人都得习惯眼泪。’我的小笑话,我通常能想到一些新的,也总都是真话,而且很少重复。我不太讲话,只要能让她们不觉得孤单就够了,就像我是她们的丈夫一样。” 莫斯卡闭上眼睛:“我妻子为什么要哭?” “伙计,那很痛的。”德国人想给他一个责难的眼光,结果却只是一个善意的苦笑,他面部的骨骼不配合,“疼痛让她哭泣,但那不能说明什么,因为你能看出来她非常开心。那时我就想,她丈夫真走运。我没对她说任何话,想不出可以说什么。我用湿毛巾帮她擦了脸,因为她痛得满头大汗,她哭得很凶。但当她出救护车时对我笑了,不,她没事,我没什么要说的。” 有人敲了一下他们身后的窗子,司机立刻跑过去,护士招手示意他进去,那德国人离开了。一会儿后,两个司机都走了出来。那德国人跟莫斯卡握了握手:“祝你好运,再来的时候别忘了我们的香烟。”他们进了救护车,缓缓开向大门。 莫斯卡闭上双眼,向后靠着,六月的阳光让他打着瞌睡。他似乎睡了很久,甚至还做了个梦。然后他醒过来,有人在敲他身后的窗玻璃,他转过头,看到护士示意他进去。 她给了他楼层和房间号。他跑上两层楼梯,到房间时,他看到外面有张安着滚轮的长桌子,上面摆着近二十个小白布包裹,里面传来淹没一切的吵闹声。其中一个有可能是他的孩子,他停下来看了一会儿。一个护士从房间里出来,把桌子推走。“你可以进去了。”她告诉他。他推开门走进一间方方正正、绿色墙壁的大病房,六张医院的高床上住满了女人,但没一个是赫拉。然后他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一张几乎低得跟地板平齐的床。 她平躺着,睁着双眼看着他。她比他任何时候见过的她都美丽。她嘴唇是深红的血色,脸上除了脸颊有两块红晕外,十分苍白。她的双眼闪亮鲜活,但身体却奇怪地毫无生机,一动不动。她看着不像是几小时前刚生过孩子的样子。知道房间里还有其他女人,他走向她,弯下腰亲吻她的脸颊,但她扭过脸,嘴唇迎上他的。“你高兴吗?”她悄声说。她的声音特别嘶哑,就像得了重感冒。莫斯卡低头朝她微笑着点头。 “宝宝很漂亮,有好多头发。”她轻声说,“就像你。”他不知该说什么,站在那儿,奇怪这些为什么能让她如此开心,他却毫不动容。 护士走进来说:“时间到了,你可以明天在正常的探视时间再来。” 莫斯卡弯下腰对赫拉说:“明天见,好吗?” 她点头,偏过头让他再吻她一次。 在外面,护士问他想不想看宝宝,他跟着她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是一面玻璃墙。有些男人正透过玻璃看着被一个小个子、看上去很大胆的护士轮流举起来的宝宝们。她显然很喜欢她的工作和这些新爸爸们探视时的滑稽动作。她打开玻璃墙上的一个小窗格,跟莫斯卡一起的护士对她说:“布洛达家的孩子。”护士消失在玻璃墙后一个小房间里,出来时抱着个小包裹。她把它脸上的布拿开,骄傲地举起这个宝宝。 莫斯卡被宝宝的丑陋震惊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新生儿,它脸上皱巴巴的,不高兴地缩到一起,小黑眼睛几乎闭着,但仍散发出对这个崭新的充满敌意的世界的恶意闪光,它头上顶着像块不整齐的围巾似的一大堆黑发,让它显得像只动物。 莫斯卡旁边,一个小个子秃顶的德国男人正对着玻璃墙后被另一个护士举起来的宝宝狂喜。看到那个宝宝几乎跟他的一模一样,莫斯卡松了口气。德国人正在柔声说着:“噢,多甜美的宝宝啊,多可爱的宝宝啊。”他用嘴发出嘬嘬声,脸扮着特别奇怪的鬼脸好让婴儿有反应。莫斯卡好奇地看着,然后盯着自己的孩子,想感受到某种感情,然后示意护士把它抱走。护士愤怒地长瞪他一眼,她一直不耐烦地等待着他的表演。莫斯卡想,操你的,娘儿们。 他跑下楼梯,穿过医院走向大门。看到列奥缓缓地开车穿过走出医院的一拨拨德国人。他停在吉普前,从车前盖上爬上去,跨过挡风玻璃跳进吉普。他看到列奥腿上的一大捧花,它们甜美清凉的香味袭上他的脸,他忽然再无不安,感到特别开心。 当他们最终在市政厅餐厅碰到艾迪时,他已经喝醉了。他说:“你这狗娘养的,为什么不打电话?我让英格打电话给医院才知道这个消息,然后你的女房东打电话过来,我把消息转告给了她。” “上帝,我忘了。”莫斯卡愚蠢地笑着说。 艾迪一只胳膊搭上他的肩:“恭喜。我们今晚要庆祝一下。” 他们吃完饭,去酒吧里找了张桌子。“是该我们买酒还是沃尔特?”列奥问,好像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艾迪慈祥又好笑地看他们俩一眼:“今晚我买单。如果我了解沃尔特的话,他根本连雪茄都不会给我们。看看那张悲伤的脸。” “上帝,”莫斯卡说,“我怎么可能表现得像个真正的爸爸,我们都还没结婚。他们一直在用赫拉的姓称呼那孩子。那让我觉得挺怪的,我想我要交结婚申请。” “我们想想,”艾迪说,“你可以想三个月,然后在你们结婚三十天后就回美国。你准备不要那些利润了?” 莫斯卡想了想:“我想我可以先交申请,结婚再等等。但我想把一切都安排好,以防万一。” “你也可以那么做,”艾迪说,“但你总得回去。特别是现在米德尔顿夫妇已经离开了,你没法弄到适合妻子和孩子的食物了。”他奇怪地窥探式地看了莫斯卡一眼,“你确定想要交申请吗,沃尔特,你准备好回去了?” 莫斯卡对列奥说:“你呢,你想好了吗,美国还是巴勒斯坦?” “我在这儿挺好的,”列奥说,他想着教授,“但我必须马上决定。” “你应该跟我一起回去,”莫斯卡说,“在你安顿好之前可以跟我和赫拉住,当然,如果我能找到个地方落脚的话。” 艾迪好奇地问:“你回去美国后打算干什么?” “不知道,”莫斯卡说,“我想我也许会去上学。我很无知,直接从高中进的陆军,”他冲他们咧着嘴笑,“你们肯定想不到,我曾经是个好学生,但我参了军,你知道的,艾迪,以前我们一起当兵时,你老是用那个嘲笑我。现在我想学习一切。”他停下来,想琢磨出该怎么说,“有时我疯了似的想与周围的一切斗争,但我不知为什么而战,就好象我无法找到正路,结果落进陷阱之中。就像现在,我想做件事,但那是不被允许的。我自己的私事也不行。我不能跟德国人结婚。我能理解陆军为何要把这事搞得这么难。我不在乎德国人,但他们就是不让我那么干。好吧,管它的呢。”他又喝了一杯。 “你们知道吗,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以为所有人都很好,我有确切的想法,但现在我根本想不起它们来。我还是个孩子时,在街上跟人打架,我总是像个电影里的英雄一样,从来都是公平打架,从不趁人滑倒或失去平衡时揍他。现在的感觉就好象我参加陆军前的生活从来就不是真实的,就像你永远也不会相信战争会结束。他们总会找到新的敌人,也许是俄国人,那之后也许是火星人。总有新的敌人,让你没法回家。现在,我第一次相信战争结束了,我必须得找回那个梦中的生活。我可以从上学开始。” 列奥和艾迪有些尴尬。这是莫斯卡第一次对他们讲他的感受,他们为那黑暗、几乎是冷酷的长脸背后孩子般的感情而惊讶。列奥说:“别担心,沃尔特,当你带着老婆孩子过一种平常生活时,一切都会好的。” “你知道什么?”艾迪带着醉醺醺的愤怒质问,“被关在集中营八年,没有女人。你他妈知道什么?” 列奥带着种安静的轻蔑回答:“我知道一件事,你永远也不会离开这里。”这令艾迪震惊。 “你说得对,”他说,“该死,你对极了。我又给我妻子写信说她得带着孩子来,要不然我就永远不会离开这该死的大陆了。那是我唯一的希望。她现在正在跟她老板上床,她以为我不知道,但我老早就把她看透了。” 列奥对莫斯卡说:“也许我会跟你走,谁知道那时会发生什么?我不能永远待在这里,也许我们可以用黑市赚来的钱一起做生意,你也可以去上学,如何?” “对的,”艾迪说,“跟列奥一起做生意你肯定不会有损失,沃尔特。”他冲他们笑,却发现他们俩都没有明白,酒精可能扭曲了他醉醺醺的嘴里说出的话,所以他们没听到。 “你们俩在做梦。”他说,意识到自己生气的原因是他们在一起计划却没带上他,没有恶意,只是假设他永远都不会离开这里。他忽然担忧起他们俩。担忧列奥,是因为他对真实世界的天真;至于莫斯卡,是因为他感觉到了在那张看上去冷漠深沉的脸背后永无止境的愤怒和挣扎。他感到一种压倒一切的自怨自艾。令列奥和莫斯卡都感到惊讶的是,他把头搁在桌子上开始哭泣,然后陷入沉睡。 第十七章 沃尔夫的矮胖身体慢慢挪下地下室的台阶,他疲惫地叹口气,很高兴能躲开炎热的夏日骄阳。他很累,一个月的休假后有很多工作要做。他带着妻子拜访了一个在巴伐利亚的姐妹,他们离开德国之前最后一次拜访。现在他直接走到厨房里,乌苏拉正在准备晚餐。 “他们生了个小男孩。”他说 乌苏拉转过身开心地大喊:“那真是好极了,正是她想要的。她从医院回家了吗?我要去看她。” “我们走之后那天生的,”沃尔夫说,“宝宝早产,所以她现在已经回家三周了。”他想,她们俩几乎不认识,但乌苏拉却这么高兴。生孩子也总会打动他。他安顿下来之后也想有自己的孩子,这一点他很确定。他还可以教他们如何照顾好自己,他们一定会成为附近最机灵的孩子,清楚什么才是大买卖。 “我们的结婚许可证有消息吗?”乌苏拉问。 “还没从法兰克福发回来。”沃尔夫说,这是个谎言。许可证已经躺在他在基地里的办公桌里了,但如果乌苏拉知道了,就一定会坚持立即结婚,他在仪式后三十天就得离开德国。他想再多待几个月,好完成几笔买卖。 乌苏拉的父亲在他身后说:“啊,沃尔夫,终于回家了。”沃尔夫转身,“有人给你留了电话口讯,你必须跟一个叫哈尼的人联系,立刻。”那父亲刚刚从储藏室出来,带出一大块火腿放到厨房的桌上,拿起一把大切刀,切下中等厚度的片准备跟土豆一起煎。 这老人总能在家里找到自己的用处,沃尔夫挖苦地想。 “那人说了什么别的吗?” “没有。”乌苏拉的父亲说,但他不断重复说那非常重要。 沃尔夫走进卧室,拨通了那个号码。那头的人接起电话说了你好,他认出哈尼的声音,说:“我是沃尔夫。” 哈尼的语调高扬,非常激动又有些女性化,他说:“沃尔夫,你这么快打过来真是太好了,你在冬天寻找的那个线人,我找到了。” “你确定吗?”沃尔夫问。 哈尼的语调低下来,充满防备:“我亲眼看到了足够的证据。”他特意强调了“证据”这个词。 “啊,这样,”沃尔夫说,“非常好,我一个小时左右过去,你能让他那时候去吗?” “两个小时。”哈尼说。 “没问题。”沃尔夫说,挂上电话。他对乌苏拉说他不吃晚饭了,便急忙跑出房外,关上门前听到了她惊讶和失望的大喊。他匆匆沿着街往下走,奔跑着恰好赶上一辆街车。 沃尔夫很激动,他本已放弃做成这桩买卖的希望,除了莫斯卡偶尔跟他开玩笑,他已经几个月没想过这个了,而现在一切都刚刚好。结婚许可已经准备好,这事又能完美地摆脱那个老头。乌苏拉和她父亲一直在逼着他把那老头也一起带去美国,他差点就当面嘲笑他们了。但你非得欺骗那些女人不可,他向乌苏拉保证会尽力,但那父亲在试图诈骗一个黑市贩子时被狠揍了一顿,住了一星期院才恢复。从那之后,那父亲就像只鼹鼠似的住在地下室公寓里,不到一周就吃掉了一块二十磅重的火腿,坐在那儿一口气干掉三四只鸭子,一个周日几乎解决掉一整只鹅。在过去两个月里,他胖了四十磅,皮肤上的皱纹都被一层层脂肪撑开。他拿出战前的西装遮住他新长的那个大肚子。 他恐怕是全不莱梅唯一一个胖德国佬,沃尔夫想,唯一一个可以为那些旅行册子和宣传画当模特,扮演那些体型巨大的快活德国人,向大家阐释在自己国家享受的好日子。在他的地下室里,藏着德国最胖的德国佬,一个该死的食人魔。三天吃光二十磅火腿。上帝啊。 当街车经过科尔弗尔斯顿大街街口时,沃尔夫跳下来,快步走过梅策街那个路口,继续往前走向莫斯卡住的白石房。虽然太阳已经下山,天气还是很热,沃尔夫一直走在大道沿线的树荫下。他希望莫斯卡在家,但即使不在,他也来得及去市政厅餐厅或俱乐部里找他。这件事不能用电话。 沃尔夫推开把小径和人行道隔开的那扇门,上楼梯敲门,莫斯卡开了门。他只穿着卡其军裤和一件T恤,光着脚,手上拿着一罐福利社啤酒。 “进来吧,沃尔夫。”他们穿过走廊,走进起居室。桑德斯夫人正坐在沙发的一个角落看杂志,赫拉正摇着现在被当成摇篮的奶油色手推车。宝宝在哭。 沃尔夫跟女人们打了个招呼,虽然不耐烦,他仍看着宝宝对赫拉称赞他长得漂亮。然后他对莫斯卡说:“我能单独跟你说两句吗,沃尔特?” “当然。”莫斯卡说,仍拿着啤酒,把沃尔夫领进卧室。 “听着,沃尔特,”沃尔夫激动地说,“那件事终于有眉目了,通货买卖的联络人,我现在得去见那个人确定细节。我想你跟我一起去,免得万一一切进展太快,好吗?” 莫斯卡啜了一口啤酒,他听见桑德斯夫人和赫拉在隔壁轻声聊天的低喃和充斥于其中的宝宝试探的、不满的号哭。他已经放弃了整桩买卖,现在对它毫无兴趣。 “我现在不干那个了,沃尔夫,”莫斯卡说,“你得找个新搭档。” 沃尔夫已经在往卧室门口走,现在,他震惊地转回来面对莫斯卡,苍白的脸上写满愤怒和不信。 “这是什么狗屎玩意,沃尔特?”他说,“我们一整个冬天都辛辛苦苦,现在好不容易都安排好了,你却退出?这可不好,沃尔特,你不能这么干。” 莫斯卡咧嘴笑对沃尔夫的愤怒和激动,这样他才能有理由不为退出而觉得羞愧。他知道自己对不起沃尔夫,但他也很高兴那白脸混蛋变得这么凶。 “这见鬼的怎么回事,沃尔夫,”他说,“我们又不是黑帮,那只是个想法而已。要是六个月前我可能会那么干,但现在我得考虑女人和孩子,要是出什么事,他们怎么办?再说了,几个月后我的结婚许可就能弄好,我不需要那么多钱。” 沃尔夫克制住自己的暴怒。“听着,沃尔特,”他用友善又讲理的语气说,“你三四个月后就要回美国了。也许你已经在这里攒了一千块,也许还能在黑市上再赚一千块,那一千块是我帮你赚到的,沃尔特。回美国后你得找套房子,找份工作,还有其他各种屁事。你会需要钱的。”然后,他的语气中透出一丝被伤害,恳切地说,“你这样对我不对,沃尔特。我也有损失。我不能再满街跑找个搭档,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来吧,沃尔特。很容易的,我们不用担心警察,他们抓不了我们。再说了,你什么时候开始害怕几个蠢德国佬了?” “不行。”莫斯卡说,又喝了一口啤酒,另一只手扯开T恤扇风,他说,“上帝,真是热啊。” “上帝,”沃尔夫用手摔门,“该死的,跟那黄种犹太人和那色情狂艾迪混久了,让你没胆子了吗?我以为你没那么糟的,沃尔特。” 莫斯卡把啤酒罐放到梳妆台上。“听着,沃尔夫,别把我的朋友扯进来,别再那么说他们。现在说说这笔买卖,沃尔夫,你这狡猾的混球,我知道你拿到婚姻许可了,所以你可以搞完这一笔然后飞回美国。可我得再坐等三四个月,我不怕德国佬,但我也不会搞出那么一桩事还在不莱梅大摇大摆地走呢。如果我们要那么干,要么干完就跑,要么拿到钱就把那些人都杀了。现在这两件事我都不能做。我才不要整个夏天都得四处提防,一百万美元也不行。”他顿了顿,然后诚恳地说,“不行,沃尔夫,我很抱歉。” 沃尔夫盯着地板,上下摇晃着脑袋,好像正在沉思某件他已经知道的事情,然后,他记起在军官俱乐部里副官逼莫斯卡就范的情景。他说:“你知道的,沃尔特,我可以把这整件事都搞砸,你和赫拉。我只要往基地里和宪兵那儿打个报告。你住在德国房子里违反了军政府的法律,还有其他一些能告上去的事。” 令他惊讶和愤怒的是,莫斯卡大笑出声,然后说:“沃尔夫,看在上帝的份上,来喝罐啤酒,或赶紧滚出去。我不在乎跟你来黑帮那一套,但看在上帝的份上,别扯这一套。我不是你以前恐吓的那些德国囚犯。” 沃尔夫抬头,试着恶意地瞪莫斯卡,但这个穿得很少的躯体里蕴含着那么明显的力量,他的瘦脸、薄唇和严肃的黑眼睛中有那么多的魄力和自信,他只能叹口气虚弱地微笑。 “啊,你这狗娘养的,”沃尔夫认命地说,“给我一罐啤酒。”他摇头悲伤地补充,“价值五千美元的啤酒。”他一边喝着酒,一边想着如何报复莫斯卡抛弃他的行为,但想不出真能干什么。如果他把莫斯卡交给宪兵然后自己回美国,那对这桩买卖毫无益处,没有任何利益,却有被报复的可能性。不,他过得挺好,有一小堆钻石,还有不少现金,何必要冒惹上灾祸的险呢? 他叹口气,啜着啤酒,这么好的机会很难放手,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不敢一个人干。唉,他想,他得尽可能弄到更多的烟,在基地附近做生意,低买高卖,可能能搞到几千美元。 沃尔夫向莫斯卡伸出手。“别记恨。”他说。他现在有点担心莫斯卡可能会把他之前的威胁当真,不想在待在德国的最后几周还得提防着,“我很抱歉刚才那么凶,但失去那么一大笔钱——忘了我说的话吧。”他们握了握手。 “没事,”莫斯卡说,他把沃尔夫送到门边,对他说,“也许你能自己搞点什么。” 当莫斯卡走进起居室时,两个女人都询问地抬头看他,她们从沃尔夫的大声吵闹中听出了愤怒。宝宝现在不哭了,正睡在手推车里。 “你朋友走得真快。”桑德斯夫人说。 “他想告诉我一件事,”莫斯卡说,然后他冲着正一边看书一边织毛衣的赫拉说,“沃尔夫马上就要结婚了,他拿到许可了。” 赫拉从书里抬起头,心不在焉地说:“是吗?”她苍白的脸转回书上低喃,“我希望我们的也快点到。” 莫斯卡走进卧室,又拿了一听啤酒和一罐花生,把它们拿进起居室,打开罐子递给两个女人。她们都抓了一把。“你们确定不要啤酒?”她们都摇摇头继续看书。 大家坐着吃花生,莫斯卡喝着啤酒,两个女人看着书。夏天来了,赫拉的头发剪得非常短,她脆弱的面部骨骼被一层薄薄的肌肉和皮肤包裹着,一根细细的蓝色血管从脸颊一直延伸到嘴角。房间里充满夏日傍晚的温暖和平和的宁静,打开的窗外吹进一丝凉爽的风,吹动着印花窗帘。 莫斯卡打量着两个女人,一个年龄可以做他母亲,另一个是他孩子的母亲,手推车里的孩子是他的。他在头脑里厘清这一切,把它变得简单,因为啤酒让他想睡觉,一切都搅在一起。 很久以前,他戴上钢盔扛上步枪,坐着船、坐着卡车、坐在坦克后面,行驶过北非、英格兰、法国、比利时、德国,找到敌人并杀死他们。即使到现在,这也不是错误的事情,只是非常怪异,他想。他又抓了一把花生,几颗花生掉到地板上。他觉得昏昏欲睡,便走到窗边站着,让清风透过T恤的透气棉布拂过他温热的身体。他走到手推车边,盯着宝宝,严肃地大声说:“真是件大事。” 两个女人都微笑起来。“我想我得把你弄去睡觉。”赫拉对莫斯卡说,然后告诉桑德斯夫人,“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着宝宝。沃尔特,你不相信自己当父亲了吗?” “第二个孩子出世他就会好的。”桑德斯夫人说。 莫斯卡一直低头盯着那孩子,它现在不丑了,脸上的皱纹已经撑开,变成一张干净的白脸。女人们又开始看书,莫斯卡走回床边。 “别这么坐立不安。”赫拉说,并没有从书中抬头。 “我没有坐立不安。”莫斯卡说。那是真的,他觉得自己在探索这间房,第一次真正地观察它。他又走到手推车边,看着宝宝睡觉,它长得几乎像个人类了,他想。然后他对赫拉说:“我们明天去乡村俱乐部怎么样?我们可以推着手推车坐在草坪上,我会从福利社小卖部给你买热狗和冰淇淋。我们还可以在外面听到乐队演奏。” 赫拉点点头,继续看书。莫斯卡对桑德斯夫人说:“你想跟我们一起去吗?” 桑德斯夫人抬起头说:“噢,不,有人会来找我。” 赫拉对着她微笑:“他是真心的,否则就不会问,你可以吃冰淇淋吃到吐。” “真的不了。”桑德斯夫人说。她回到自己的书上。莫斯卡意识到她不愿去是因为太害羞了,她以为他只是客套才问的。 “不是开玩笑。”他说。 桑德斯夫人微笑起来。“给我带一点冰淇淋回来。”她说。 莫斯卡又从卧室拿了一罐啤酒。一切都很好,他想着。 “既然你现在这么友善,”赫拉说,“我想求你一件事。桑德斯夫人在美国有个叔叔,她希望你能通过你们的陆军邮政给他寄封信。” “没问题。”莫斯卡说,这很平常,所有的德国人都在给他们美国的亲戚写信,暗示他们寄包裹。 桑德斯夫人说:“谢谢你,”然后带着个扭曲的笑,“现在我们都非常关心我们在美国的亲爱的叔叔们。”赫拉和莫斯卡大笑着,莫斯卡停不下来,正准备吞咽时却被一口啤酒呛到了。 女人们回到书上,莫斯卡瞥了一眼桌上的《星条旗报》说:“也许列奥明天会从汉堡回来,跟我们一起去俱乐部。” 赫拉抬起头:“这次他去了很久,希望他没出什么事。” 莫斯卡又拿了一罐没开的啤酒:“你们俩确定不要一点?”两人都摇头。他站在窗边,“我猜列奥决定在那儿度个周末,看看情况如何。否则他昨天就该回来了。” 赫拉把书放到桌上对桑德斯夫人说:“看完了,还不错。” 桑德斯夫人说:“我卧室里还有你没看过的,自己去找吧。” “今晚不了。”赫拉说,她走到窗边,站在莫斯卡身旁,胳膊滑进他T恤里搂住他的腰。他们都凝视着窗外的黑夜,让带着树木气息的清风吹拂着他们。他们能闻到种着蔬菜的花园和花园后面流淌着的河流,夏日晚上的空气带着一丝轻微的废墟苦味。满月被云彩遮住,在这宁静的夜色中,莫斯卡可以听到他周围满是附近房子里传来的德国人声音和大笑。一台录音机里播着不莱梅电台的轻弦乐。他突然渴望去市政厅餐厅或俱乐部,掷掷骰子或是跟艾迪和沃尔夫喝喝酒。 “噢,你喝了这么多啤酒,”赫拉说,“希望你能走回床上。” 莫斯卡摸着她的头发说:“别担心我,我还好。” 她靠着他。“我今晚感觉很好,”她说,“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吗?”她说得非常轻,不让桑德斯夫人听见。 “什么?”莫斯卡问。她冲着他微笑,够着亲吻他的嘴唇。 “你确定那样没事吗?”他和她一样悄声问,“才过了一个月。”艾迪?卡辛告诉他至少要等两个月。 “我现在没事,”她说,“别担心我。我今晚觉得特别好,就像个年老的家庭主妇。就像我们已经在一起很久很久了。” 他们继续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听着城市夜晚的低喃,然后莫斯卡转头向桑德斯夫人说:“晚安。”他拉开起居室的门好让赫拉把婴儿车推到卧室里。他跟在她身后时查看走廊通向公寓的门,确保它锁上了。 第十八章 莫斯卡坐在一栋刷着白漆的房子投射下来的阴影里,那房子就是被征用的乡村俱乐部。一片射箭场在他面前展开,上面竖着有蓝红相间靶环的靶子,他身边,赫拉坐在一张舒适的矮椅上,宽阔的草坪上坐满大兵们、他们的妻子和婴儿推车。 周日午后的安宁悬在空中,傍晚比平时来得早了一些。秋日将至,今年来得特别早。青绿色的草地上散落着一块块褐色的斑点。挺拔的榆树挡住了高尔夫球场,树叶上染着一层红色。 他看到艾迪?卡辛绕开弓箭手们朝他们走过来。艾迪坐在草地上,拍了拍赫拉的脚,说:“你好啊,宝宝。”赫拉冲着他笑了笑,继续看着星条旗报,无声地念着上面的句子。 “我收到了我老婆的一封信,”艾迪?卡辛说,“她不来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坏的结果,”他说,沉重地笑了笑,优雅的嘴巴扭曲着,“她准备跟她老板结婚,我告诉过你,她在跟他上床,沃尔特。我那时根本还什么都不知道,就是纯粹的直觉。这样的直觉怎么样,沃尔特?” 莫斯卡看得出艾迪马上就要大醉一场了。“该死,这怎么回事,艾迪,你又不是个居家男人。” “我可以是,”艾迪?卡辛说,“我可以试试。”他指着在草地铺就的绿毯上漂亮极了的奶油色推车,蓝色毛毯露出一个角,“你不是个居家男人,但你正在尝试。” 莫斯卡大笑。“我正在学习。”他说。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 “今晚来不来市政厅餐厅?”艾迪问。 “不了,”莫斯卡说,“家里还有事,要不你过来?” “我必须四处逛逛,”艾迪站起身,“不能一整晚坐在你家里。”他闲逛着,在弓箭手和他们的靶子之间走动。 莫斯卡向后靠着赫拉的腿,抬起脸朝向落日的余辉。他忘了问艾迪结婚许可的事,现在本来应该到了的。 他想着回家,想着带着妻子和孩子走进他母亲的房子里。格洛莉亚结婚了(他忍不住笑),所以不用担心。虽然现在回去再不走了要比之前容易些,但还是会很诡异。 看着弓箭手们奇怪地弯着弓弦和离弦之箭的飞行轨迹,他回忆起前线一座农庄里的一位老兵来。那时,他们在农场里为预备部队放电影。堆得很高的薪木被当成座椅,那个老兵,肯定年近四十了,莫斯卡想,三个法国小孩围绕着他,有一个坐在他膝间——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小心翼翼地梳着不听话的卷发,整齐地侧分,把前面的头发弄蓬松形成个波浪。然后他又为另外两个孩子梳头,一个女孩和另一个男孩,轮流把他们抱到膝上,小心翼翼,温柔又熟练地梳着,转过他们的头好把头发分整齐。当那老兵梳完后,他给了每个孩子一块巧克力,然后靠着墙边的薪木凳歇息。 现在坐在婴儿车所在的绿草地上,他觉得那记忆无比重要,便逼着自己的思绪回到当时,回忆起那个深色皮肤的大兵,海滩上的部队艰难地朝着重机枪的声音前进,他开着卡车冲过他们,扔下大罐菠萝汁,提醒大家做好准备。敌人靠近的声音越来越大,枪声更密集,轻武器的爆破声就像小和弦。莫斯卡停住思绪,回到甜蜜清凉的菠萝汁上。在路上休整时,罐子从一张嘴边传到另一张嘴边,在月光下,从这条路传到另一条路上。他们当时停留在一个小石房子组成的法国村庄,村庄没入黑暗,正对着村庄,停着清晰可见的卡车、吉普和怪兽般的运枪车。在街道尽头,一辆坦克上铺满刚洗的衣服,铺开来在月光下晾干。 一阵刺骨的晚风吹过,弓弦的响声和弓箭的钝击似乎惊到了赫拉。她从书里抬起头,莫斯卡扶着地站起来。 “走之前你还想要什么吗?”莫斯卡问。 “不用,”赫拉说,“我太饱了,而且我的牙齿又开始疼了。”莫斯卡看到她腮上有一小块肿块。 “我会跟艾迪说,要带你去空军基地看牙医。”他们把椅子上和草坪上的东西收起来,堆到推车里,宝宝还在沉睡。他们走下草坪,来到街车站。车来了,莫斯卡伸展长臂把小推车举到车后的台子上。 宝宝开始哭,赫拉抱起他搂在怀里,售票员等着他们交钱,莫斯卡用德语说:“我们是美国人。”售票员上下打量莫斯卡,但并未反驳。 几站之后,两个陆军妇女团的人上了车,其中一个注意到赫拉臂弯中的宝宝,对另一个人说:“这真是个可爱的德国宝宝啊。” 另一个陆军妇女团的人倾身过去看看,大声说了几遍:“噢,真是个可爱的宝宝,”然后抬头看着赫拉,看她听懂了没有,“漂亮,漂亮。” 赫拉微笑着看向莫斯卡,但他什么都没做。其中一个女人从包里拿出一块巧克力,她们到站时,她迅速把它放到宝宝的身上。赫拉还没来得及抗议,她们俩就下车走远了。 莫斯卡一开始觉得好笑,后来不知为何开始生气,于是拿起巧克力扔到了街上。 他们下了车往家里走时,赫拉说:“别因为她们把我们当成德国人就不高兴。” 但不仅仅是因为那个,莫斯卡当时被吓倒了,好像他们真的是德国人,不得不作为被征服者接受这种慈善的羞辱。 “我们马上就会离开这儿,”他说,“我明天就跟艾迪谈谈许可的事。”他第一次感到紧急。 艾迪?卡辛离开乡村俱乐部时,完全不知要去哪里。莫斯卡坐在草地上,头靠在赫拉的膝盖上,一只手搭在奶油色手推车的轮子上,这样的一幕深深刺痛了他。他赶上一辆街车,然后决定去找大猩猩。这令他心情好到能去盯着那些往市中心走的姑娘们看。他一直走到河边,越过威悉河上的桥,上了另一辆街车继续穿过新城区。他在街车开到空军基地前的最后一站下了车。 这里的房屋完好无损,他走进其中一栋,爬了三层楼梯,敲门。他听到爱尔弗莱达的声音说:“等一下。”然后门开了。 艾迪?卡辛每次看到她都会震惊。那柔软的体型,丰满,实际上比看上去更丰腴,瘦削的脚踝和腰,然后是那个巨大的脑袋,那双像兔子一样发红的眼睛。 艾迪?卡辛走进屋,坐到靠墙的沙发上。“给我倒杯酒,宝贝。”他说,他在这里存了些酒,他觉得这么做挺安全。爱尔弗莱达只在他来时才会碰那些酒。她调酒时,他沉迷地看着她头的动作。 她的头相对于那个身体来说,太大了。头发就像一堆铜线。皮肤很苍老,泛着油腻腻的黄光,再加上粗大的毛孔,看上去就像鸡皮。鼻子像是被狠揍过似的歪着。她的嘴唇,如果没有化妆——艾迪来时她总是会化妆——就是肿胀的牛肉色的两片。她还有一个很松弛的大下巴和下颚。但当她在屋子里走动,跟他讲话时,她的声音柔和得像音乐,里面带着一丝早就逝去的青春。她的英语讲得非常好,在语言方面很出色,所以才靠翻译为生。有时她还会给艾迪上德语课。 艾迪在这里感到舒服又安全,她总会用蜡烛点亮房间,艾迪会笑着想,也许它们还有其他用途。对面的墙边是一张床,它旁边靠墙对着窗户的是个衣柜,上面摆着一张她丈夫的照片,一个帅气的小伙子,好脾气地笑着,露出不整齐的牙齿。 “我没想到你今晚来。”爱尔弗莱达说,她把酒递给他,在沙发上跟他隔着坐下来。她已经知道如果自己做出喜爱或充满欲望的动作,他就会离开,但如果等他喝到足够醉,他就会吹熄蜡烛暴力地把她拖到床上。她知道,那时候她应该假装不愿就范。 艾迪靠在沙发上喝着酒盯着那照片。那位死去的丈夫是在斯大林格勒死的。爱尔弗莱达常常告诉他,她是如何跟其他德国女人一样,在法律规定的哀悼斯大林格勒死难士兵的日子里穿上黑色寡妇丧服。太多德国人死在那里,现在斯大林格勒这个名字在她们心中甚至会激起种可怕的声音。 “我还是觉得他是个同性恋,”艾迪?卡辛说,“他怎么会跟你结婚呢?”他看着她的烦乱和悲痛,他心情不好的夜晚总这么刺激她。 “告诉我,他跟你做过爱没?”艾迪?卡辛问。 “做过。”爱尔弗莱达低声说。 “多少次?” 她没回答。 “一周一次?” “更多。”她说。 “嗯,也许他不是个完全的同性恋。”艾迪决定性地说,“但我告诉你一件事,他对你不忠。” “不。”她说。他满意地看到她已经开始哭泣了。 艾迪站起来:“如果你这副样子,甚至都不跟我说话,那我还不如走了。”他在演戏,她很清楚,但也清楚自己应该如何反应。她跪下来,双臂抱住他的腿。 “求你了,艾迪,不要走,求你不要走。” “说你丈夫是个同性恋,告诉我真相。” “不,”她说,站起来愤怒地哭着,“永远也不要再说那个词,他是个诗人。” 艾迪又喝了一口酒,严肃地说:“你瞧,所有诗人都是同性恋。再说了,一看他的牙我就知道他是。”他狡猾地对她咧嘴笑。 现在,她带着愤怒和痛悼歇斯底里地哭泣着。“你可以走了,”她哭喊着,“离开这儿,你这头野兽,你这肮脏下流的野兽。”他对她当面一拳并把她拖着扔到床上时,她知道自己陷入了他的圈套。他故意惹她发火,好让自己“性奋”起来。他的身体压上她时,她试着不去回应,但她淹没在他的狂暴中,并像往常一样屈从于自己相似的狂暴中。但今晚比以前更糟,他们更深地陷入了激情之中。他从威士忌瓶子里倒很多酒给她喝,以任何方式羞辱她。他逼着她四肢着地爬行,张着嘴乞求。他逼着她在黑暗中围着房间跑,听他命令改变速度。最后他终于可怜她,说“哇噢。”她才停下来。然后,他让她上床躺进他臂弯中。 “现在,说你丈夫是个同性恋。”他准备好,回答错误就再次把她推到床下。 带着种孩子般的醉醺醺,她跟着重复:“我丈夫是个同性恋。”在这之后,她安静下来,仰躺在床上。他逼她坐起来,好让他看到她坚挺的乳房的锥形轮廓,就像橄榄球,几乎跟橄榄球一模一样。艾迪十分惊奇,穿上衣服时,她看上去普普通通,第一次发现这一宝藏时,他几乎快活地战栗了。 “我觉得恶心,艾迪,”她说,“我得去厕所。”他扶她过去,让她赤裸地坐在马桶上,然后给自己倒了杯酒躺回床上。 可怜的爱尔弗莱达,艾迪?卡辛想,可怜的爱尔弗莱达。为了根硬阴茎什么都愿意做。当他第一次在街车上看到她时,他就从她朝他迅速的一瞥中知道了她的一切。现在,他满足了,既没有激情,也没有恨,于是琢磨起自己对她的残忍——不带丝毫悔意的琢磨——和他故意毁掉她对丈夫的回忆的行为。什么样的男人才会跟脑袋长成那样的女人结婚?从爱尔弗莱达最初告诉艾迪的事情来看,那男人是真的为她疯狂,有她这样的身体,你会原谅很多其他事情,但绝不能原谅那个脑袋,艾迪想。 他又倒了一杯酒回到床上,所以,她运气好,找到了世界上唯一一个愿意娶她的男人,唯一一个能够透过自然给她的面具看到她隐藏其下的灵魂的男人,加上她所说的,和那张照片上表现出来的,他是一个真正的好男人。而他正在毁掉那段记忆。 他听得到爱尔弗莱达在厕所里吐,他觉得抱歉,知道自己在通过吓坏她来平息自己的恐惧。现在,他没法回头,他生命中最后的根被拔起。他无法指责自己的妻子,当她生病时,他总是无法掩饰自己的厌恶。怀着孩子时,她变得丑陋,总是像爱尔弗莱达现在这样呕吐,他之后再没碰过她。 艾迪又倒了一杯酒,他的脑子变得迷糊,但他仍继续想着他妻子,就像她正站在他面前,双腿张开。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他母亲曾有过的一个旧冰盒,他曾每天都走到矿工的地窖里,拎上来一个装满冰块的木桶,并倒空冰盒下面那个当冰块融化滴水出来时接住它们的大浅盆。在那个大盆子里,混浊的水中漂浮着腐坏的食物、报纸碎片、一坨坨湿漉漉的泥土和死掉的蟑螂,十只,有时候三十只,它们硬邦邦的褐色壳子载着它们漂着,细线般的触须平平挺在水中,就像无数的掺着水的血流。现在,在他脑海中,他的妻子正双腿大张地站着,灰色的珐琅盆在她脚踝之间,缓缓从她身体里流淌出来的是腐坏的食物、一坨坨的土和死掉的褐壳蟑螂,连绵不绝地淌下来。 他撑起身体喊:“爱尔弗莱达。”没有回应。他去了厕所,发现她躺在地板上,沉重的乳房紧贴着瓷砖。他把她抱起来,送回床上,这才看到她正无声而虚弱地哭泣。突然,仿佛他正远远地站着,朝下看着她和艾迪?卡辛,他能看到自己的脸在烛光和夏日黑夜中的倒影。一阵强烈的恐怖席卷他的全身。他在脑海中哭喊出声:上帝,上帝啊,请帮帮我,求你帮帮我。他亲吻着她的脸、大嘴、鼻子和发黄的脸颊。“别哭了,”他说,“请别哭了,你丈夫是个好人,他不是同性恋,我是在逗你。” 在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孩子时,曾听某人念过此刻仍隐约记得的童话,那语言如此优美,就像其他所有曾无邪的事物一样,但现在也被毁掉了。 那声音念着:“迷失,迷失,迷失在森林中,那可怜的迷失的公主。”他脑海中浮现出自己还是男孩时曾想象过的相同画面——一位贞洁的姑娘,头戴皇冠,披着白色蕾丝面纱,拥有天使般优雅的线条和未发育完全的胸部和臀部,没有任何性暗示来破坏她纯粹的体型。 在初次听到时,他曾望向窗外,被泪水模糊的双眼扫视过石头森林,无声而虚弱地哭泣,身后恳求的声音柔和地说:“可怜那迷失的美丽。”然后不断重复,重复,重复。 那天晚上,赫拉和莫斯卡把宝宝留给桑德斯夫人照看,然后散步回了梅策街上莫斯卡官方分配的兵舍。莫斯卡拿着装着毛巾和干净内衣裤的蓝色运动包。 他们都又热又满身尘土,很期待惬意地泡个澡,桑德斯夫人的房子里没有烧热水的装置。 麦亚夫人站在楼前,穿着白色便裤和白衬衫,那是艾迪?卡辛送的礼物。她抽着一支美国香烟,看上去洋洋得意。 “你们好啊,”她说,“很久都没来看我们了。” “别跟我说你很孤单。”莫斯卡说。 麦亚夫人大笑,咧开的嘴唇露出龅牙:“不,我从来都不孤单。” 赫拉说:“麦亚夫人,列奥从汉堡回来了吗?” 麦亚夫人惊讶地看了他们一眼:“他周五就回来了,他没去见你们吗?” “不,”莫斯卡说,“我也没看到他在市政厅餐厅或俱乐部里吃饭。” 洋洋得意的表情回到了麦亚夫人脸上:“他现在脸上带着超大的黑眼圈待在房间里。我为这个跟他开过玩笑,但看得出他非常愤怒,所以我让他一个人待着了。” “希望他没有生病。”赫拉说。他们上楼,敲列奥房间的门。莫斯卡敲得很响,但没有回音,他试试推门,门被锁上了。 “老麦亚第一次错过了些什么,”莫斯卡说,“他大概出门了。” 他们走进莫斯卡的房间,莫斯卡脱下衣服,去了走廊尽头的盥洗室。他泡在浴盆里,抽了一支烟,然后快速地冲洗。当他回到房间时,赫拉正在床上休息,双手捂着一边脸。 “怎么了?”莫斯卡问。 “牙疼,”赫拉说,“今天我吃了糖和冰淇淋。” “我明天带你去看牙医。”莫斯卡说。 “不用,它会好的,”赫拉说,“我以前也疼过。”莫斯卡穿衣时她脱下衣服,换上湿漉漉的浴袍然后沿着走廊去浴室。 莫斯卡正在绑鞋带时,听到有人在列奥的房间里活动。有一刻他以为是德国清洁女工在洗劫,便尖利地喊:“列奥?”他等着,然后听到列奥透过墙壁说:“是我。” 莫斯卡走出房间,列奥打开了门。他进门时,列奥已经背对他走向床铺。 “你为什么没顺路去我们那儿?”莫斯卡问。 列奥爬上床,转身仰躺。莫斯卡看到了他的脸,他一只眼睛下有一块深蓝色的瘀青,额头上也肿起一块,整张脸都肿肿的。 莫斯卡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桌边坐下来,点燃一根雪茄,大概猜出了怎么回事——跟昨晚在星条旗报上看到的头条有关。 上面有张照片,是一艘驶进汉堡港的船,船上黑压压的全是人。照片下是关于这艘载着前集中营囚犯的船如何试图驶向巴勒斯坦的报道。英国人拦住它,把它带回了汉堡,里面的人拒绝上岸,全副武装的部队便逼他们就范。 莫斯卡轻声说:“你看到了在汉堡发生的那件事,是因为那个吗?” 列奥点头,莫斯卡想了一会儿,抽着烟理清头绪,想着列奥没有去找他们,没有理他们敲门的事实。 “你希望我离开吗?”他问列奥。 列奥摇头。“不用,”他说,“待一会儿吧。” “谁打的你,那些英国水兵?” 列奥点头:“我想阻止他们揍一个被他们拖下船的人,结果得到了这个。”他指着自己的脸,莫斯卡注意到他脸上没有抽搐,就像那些肌肉震惊得麻痹了一样。 “情况怎么样?” 列奥推脱地说:“你没看报纸吗?” 莫斯卡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怎么回事?” 列奥坐在床上,一言不发,忽然,泪珠滚下他的脸庞,抽搐开始扯着他的一边脸上下跳,他伸手按住肌肉,冲口而出:“我父亲错了,我父亲错了。” 莫斯卡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列奥的手从脸上放了下来,抽搐止住了。列奥说:“我看到他们正在揍那个他们从跳板上拖下来的人,我说,‘别这样。’我真的很惊讶,就把他们中的一个推开。另外一个说:‘好吧,你这个犹太杂种,你代他受一点吧。’”列奥完美地模仿了那伦敦腔英语。“我倒地后看到德国码头工人在嘲笑我,嘲笑我们所有人。我想起了我父亲,那时,我还没有觉得他错了,只是想起他,如果他看到自己儿子这样,他会怎么想?” 莫斯卡缓慢地说:“我一直跟你说,这地方不能久留。听着,婚姻许可下来后我就回美国,有传闻说空军基地要关了,所以我肯定会失去工作。你为何不跟我们一起去?” 列奥用手撑住低垂的头,这个提议在他心中没有激起一丝感情。他不想接受,对莫斯卡也没有喜爱,没有任何亲近感。 “犹太人在美国会真正安全吗?”列奥苦涩地问。 “我想是的。”莫斯卡说。 “你想是的?” “没什么事是确定的。”莫斯卡说。 列奥什么也没说,他想着那些穿着粗羊毛制服的英国士兵,他们曾在解放他和他的囚犯同伴时哭泣,脱下自己的衣服,分光卡车里的食物。那时,他相信了自己的父亲,相信人类是好的,很容易产生怜悯,更容易走向爱而非恨。 “不,”他对莫斯卡说,“我不跟你们走,已经安排好了,我去巴勒斯坦,几星期内就走。”因为觉得欠莫斯卡一个解释,他接着说,“除了跟自己的族人在一起,我再也不觉得安全了。”说出这话后,他意识到自己是在责备莫斯卡。莫斯卡对他的喜爱只是针对个人,在他有危险时,莫斯卡会去保护他,而不是一个他不认识或不在乎的犹太人。这种喜爱现在已经不够了,它永远都无法给他真正的安全感。他永远也不会觉得安全,甚至在美国也不会,不管他在物质上能有何种成就。他脑海中会永远害怕所有的安全感都会以一种他无法抗争的方式被毁掉,甚至莫斯卡这样的朋友也不会去反抗那种力量。解放者和折磨者的脸合二为一,混在一起,朋友和敌人都是敌人。 列奥记得一个他从布痕瓦尔德出来后曾短暂同居过一段的姑娘,是一个瘦削又快活的德国女孩,带着愉快的笑。他去了乡下,回来时带回一只鹅和一笼小鸡。当他告诉她自己用了多么低的价钱弄到它们时,她抬脸看着他,用一种令人不安的调子笑着说:“所以,你是个出色的生意人。”现在,他意识到,或者说逼着自己意识到,她这句话背后的思想态度。他对她和其他人只有种隐约的苦涩。她一直都温柔又充满爱意,很喜欢他,除了那一次,她对他一直都体谅又公平。尽管如此,许多跟她一样的人在他胳膊上烙上了他会带到坟墓中的蓝色数字,他去哪里才能逃离这些人?不在美国,也一定不在德国,他能去哪里? “父亲,父亲。”他在脑海中哭喊,“你从未告诉过我每个人类都带着自己的铁丝网、焚化炉和折磨大棍,不论他们走到哪里;你从未教过我如何去痛恨和毁灭,而今,当我被羞辱、被嘲弄,我却只感到耻辱却没有愤怒,就像我活该经受每一拳、每一次侮辱。现在,我能去哪里?在巴勒斯坦,我一样会找到铁丝网,就像你在天堂或地狱里一样。”然后,非常简单清晰,就像其实列奥已经暗暗知道很久了,他想,父亲,也是敌人。 没什么要多想的了。莫斯卡仍沉默着,抽着雪茄。 “我两周后去巴勒斯坦,但我几天后就会离开不莱梅。” 莫斯卡缓缓地说:“我猜你是对的。走之前来我们家一趟。” “不,”列奥说,“不是对你们有意见,只是我不想见任何人。” 莫斯卡能理解。他站起身,伸出手:“好吧,列奥,祝你好运。”他们握了握手,听到赫拉打开隔壁的门。 “我不想见她。”列奥说。 “好。”莫斯卡说,走了出去。 赫拉已经开始穿衣服了。“你去了哪儿?”她问。 “找列奥,他回来了。” “很好,”她说,“叫他过来。” 莫斯卡想了一会儿。“现在他谁也不想见,他出了点小事故,伤了脸,我猜他不想让你看到他。” “那真傻。”赫拉说,她穿好衣服后就走出房间敲响了列奥的门。莫斯卡待在自己房间里,躺在床上休息。他听到列奥为赫拉开了门,听着他们说话,声音是分辨不清的低喃。他不想再过去,他什么也不能做。 莫斯卡打了个瞌睡,醒来时他觉得应该很晚了,房间里漆黑一片,他还能听到列奥和赫拉在隔壁说话。他等了几分钟,然后喊:“嘿,要不在红十字俱乐部关门前去弄点东西吃?”谈话声被打断,然后又响起。他听到列奥的房门被打开,一会儿后赫拉走进房间打开灯。 “我准备好了,”她说,“我们走吧。” 他看到她正咬着嘴唇忍住哭泣。 莫斯卡拎起塞着湿毛巾和脏内衣的蓝色运动包。他们走出大楼。麦亚夫人仍站在台阶上。 “你们见到我们的朋友了吗?”她说,语调中有微弱的讨好和嘲笑。 “见到了。”赫拉简短地回答。 在往科尔弗尔斯顿大街走的路上,莫斯卡问:“他告诉你一切了?” “是的。”赫拉说。 “你们在那儿聊什么聊那么久?” 有一会儿,她什么都没说。“关于我们还是孩子时的事。他在城里长大,我在乡下长大,但我们身上发生的很多事都一样。当我们是孩子时,德国是个很适合居住的国家。” “人人都在离开,”莫斯卡说,“先是米德尔顿,现在是列奥,不久后就是沃尔夫了。只剩下我们和艾迪,我得照顾好你和艾迪。” 赫拉面无笑容地看着他。她很疲惫,双眼是极浅的灰色,肿块现在扩散成跟她腮帮一样长的一道凸痕。“我想尽快离开,”她说,“我不喜欢艾迪,不喜欢你跟他一起。我知道他是个好朋友,为我们做了很多。但我害怕他,不是为我,而是为你。” “别担心,”莫斯卡说,“我们的结婚许可很快就会到了,十月我们就离开德国。” 当他们快到家时,赫拉疲惫地说:“沃尔特,你觉得这个世界会对那些无助的人更好吗?” “我不知道,”他说,“但别担心,我们并不是无助的人。” 为了让她高兴,他说:“我跟我母亲写信讲了整件事。她真的很高兴,特别是我要回家了。她希望我挑了个好姑娘。”他们相视而笑。 “我想我很好,”赫拉有些悲伤地说,“我总想着我的父亲和母亲,如果他们还活着会怎么看我,他们不会太高兴。”她顿了顿,“我担心他们不会觉得我是个好姑娘。” “我们在努力,宝贝,”莫斯卡说,“我们尽力在尝试,这个世界不一样了。” 他们转上通向自己家里的那条小径,随着一线月光走到门前。透过墙壁,他们能听到宝宝在哭,不是不顾一切的那种,而是那种敷衍的抗议。赫拉冲着莫斯卡微笑:“那个小讨厌鬼。”她说,但她在他前面跑上楼梯。 第十九章 赫拉这是第一次去空军基地,莫斯卡走到铁丝网外迎接她,带着她通过保卫们。她穿着粉红布料做成的西装,非常纤细时髦。他用安?米德尔顿的陆军福利卡买的这块布料,与西装搭配的是白色丝质衬衣和带纱白帽。面纱遮住了她肿胀的脸颊。两人经过空军基地的大门时她抓紧了莫斯卡的胳膊。 在平民人事部办公室里,英格离开桌子,站起来迎接赫拉,她们握手,相互自我介绍,书记官托普先生走进外间办公室,拿一些文件给艾迪?卡辛签名,他满脸带笑很快活。 “空军基地里有个很好的牙医,美国牙医是最好的。”托普先生让赫拉安心。 “你跟阿德洛克上尉已经打过招呼了吧?”莫斯卡问艾迪。 艾迪点头,然后温柔地问赫拉:“你感觉怎么样?” “有点疼。”赫拉说,她能感觉到艾迪和莫斯卡在这里的权力很大。在此地,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角色分得很清楚,不会因性或私人服务而混淆。那让她有些怕艾迪,甚至害怕莫斯卡,所以她几乎是防卫性地对艾迪说:“德国牙医们没办法。” “我们有他们没有的药,”艾迪安慰地说,“阿德洛克上尉一定会把你治好的。”他转向莫斯卡:“你现在可以带她过去。” 赫拉和莫斯卡离开平民人事部办公室。在外面的房间里,德国职员们既好奇又惊讶,因为这个行为粗暴、脸庞冷酷的丑陋美国佬挑了这么一个看上去害羞、甜美、瘦高的姑娘,跟他们想像中完全不同。 他们穿过空军基地的内部,越过很多向飞机库延伸的人行道、起飞区、行政大楼,直到最后走到一长排低矮的营房,这里是药房和基地医院的所在地。 黑色皮质牙科椅上没有人,墙壁雪白的房间里也没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德国医生走进来,说:“阿德洛克上尉要我先给你看,他眼下有些忙。请坐。”他示意赫拉坐上牙科椅。 她摘下纱帽,递给莫斯卡,抬起一只手捂着肿起的脸颊,像是想要藏住它,然后坐在牙科椅上。莫斯卡站在她身边,她伸手拉着他的胳膊。德国牙医看到她肿胀的脸颊双眼一紧,帮她张开嘴,坚定而温柔地撑开她的下巴,他认真地看了很久,然后转身跟莫斯卡说:“在感染被解决前,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已经感染到了牙根和颌骨。她需要青霉素和热敷。消肿后我就能把牙根弄出来。” 莫斯卡问:“你能给她打针吗?” 德国牙医耸了耸肩:“我不能这么做,青霉素上了锁,只有美国医生才有权动用。需要我叫阿德洛克上尉吗?”莫斯卡点点头,德国人离开了房间。 赫拉抬起头冲莫斯卡笑笑,就好像抱歉她造成的麻烦,她的脸只有一边动了动,莫斯卡回她一个笑说:“没事。”他把带纱帽放到一把椅子上。 他们等了很久,终于,阿德洛克上尉走了进来。他是个矮胖结实、看着很善良的年轻人,像新兵一样马虎地穿着制服,领带松松地打着结,在没扣领口的领子上挂着,敞着衬衣。 “啊,我们现在看看。”他快活地说,把手指毫无人情味地塞进赫拉嘴里,分开她的牙齿,“是的,看来我的孩子是对的。”他冲再次进屋的年长德国牙医点头,“她需要青霉素注射和热敷,等消了肿我们就可以治好她了。” 莫斯卡知道答案是什么,但他必须得问。“你能给她青霉素吗?”他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愠怒又无理,赫拉的手压到了他胳膊上。 “我很抱歉,”阿德洛克上尉摇头,“你知道的,我不在乎破坏规矩,但要是我为你这么做了,每个大兵都会带着他的姑娘来,青霉素必须得严格控制。” “我已经交了结婚申请,”莫斯卡说,“那能起作用吗?” “我很抱歉。”阿德洛克上尉回答,他又仔细思索了一会儿,“听着,只要你的结婚许可从法兰克福发过来,就告诉我,我会给她全套治疗,不用等到你们真正结婚。我可不想等太久,对这种感染不能马虎。” 赫拉戴上帽子和面纱,对上尉喃喃地说着感激,对方拍着她的肩说:“现在记住,一直热敷,也许能消肿,如果情况恶化,就送她去德国医院。”他们出门时,莫斯卡看到年长德国牙医的脸上有一丝疑惑,就好像这事被上尉说得太轻易了。 回到人事部办公室,他告诉艾迪这些情况,赫拉坐在莫斯卡桌边的椅子里,看上去毫不担心。 艾迪同情地说:“你何不去副官的办公室,看看他能否让法兰克福那边催催你的文件呢?” 莫斯卡对赫拉说:“你能在这里等一会儿吗,还是想现在就回家?” “我等着,”她说,“别花太久时间。”她捏了捏他的手,掌心全是汗水。 “你确定自己没事?”他问。 她点头。莫斯卡离开。 副官正在讲电话,他的语调很客气,冷漠的脸上认真地冲着这毫无生命的东西彬彬有礼。他挑起一边眉让莫斯卡知道他一会儿就讲完。挂上电话后,他轻快地说:“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莫斯卡有些支支吾吾,他说:“我想知道我的结婚申请有没有消息?” “不,还没有。”副官客气地说,开始翻一套陆军守则。 莫斯卡又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有没有办法催催?” 副官没有抬头。“没有。”他说。 莫斯卡忍住转身离开的冲动。“要是我去法兰克福,你觉得会有帮助吗?也许你能告诉我应该去找谁?” 副官合上那本厚厚的书,第一次抬起头看莫斯卡,他的语调不带感情,十分短促:“听着,莫斯卡,”他说,“你跟这个姑娘同居了一年,直到禁令取消后六个月,你才交结婚申请。现在突然之间你就急得不行。我没法阻止你去法兰克福,但我可以保证你去了也于事无补。你知道我对不按规矩办事的态度。” 莫斯卡没觉得愤怒,只有困窘和羞辱。副官换了个柔和点的调子:“只要文件到了,我就立刻通知你,好吗?”听出副官是在打发他走,莫斯卡离开了办公室。 回到人事部办公室,莫斯卡尽量平复焦虑,因为赫拉可以从他脸上看出来。赫拉和英格在一起喝咖啡聊天。赫拉取下了帽子和面纱,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啜咖啡,但他能从她闪亮的双眸中看出她正跟英格讲着宝宝的事情。艾迪正靠在椅子上聆听着,微笑着。他问:“进展如何?” 莫斯卡说:“还好,他会尽量。”然后冲着赫拉微笑,之后,他才看了看艾迪。 赫拉戴上纱帽,跟英格握了握手,又跟艾迪握手后,挽起了莫斯卡的胳膊。他们走出办公室穿过空军基地的大门后,莫斯卡说:“我很抱歉,宝贝。”她把面纱遮住的脸转向他,捏了捏他的胳膊,他扭开脸,好像无法迎上她的凝视。 在黎明前一两个小时,莫斯卡从睡梦中醒来,听到赫拉轻声哭泣着,躲在枕头里抽噎,他把她拉过来,让她把头埋在他赤裸的肩上。“非常糟糕吗?”他悄声问。她说:“沃尔特,我觉得痛极了,我觉得痛极了。”说出那些话似乎吓到了她,她开始放声大哭,像个吓坏的孩子一样。 在黑暗中,疼痛席卷了她的全身,控制了她的血液和体内的器官。莫斯卡在空军基地里无力帮助她的记忆令她感到恐慌,让她无法抑制自己的泪水。她又重复:“我觉得这病严重极了。”莫斯卡几乎听不清她的话,她的声音中有种奇怪的扭曲。 “我再给你敷一敷。”他说,打开了床头的夜灯。 他看清她时完全震惊了,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的一边脸完全肿了起来,眼睛几乎睁不开,脸部的骨骼有种奇怪的轮廓,令她看上去有点像蒙古人。她捂住脸,他走进厨房弄水做敷布。 城市的废墟上,早晨的阳光直射入约尔艮女儿的眼中,她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伸手从装着布拉斯李子的罐中掏黄黄的像蜡一样的水果球来吃,边吃边舔着手指上黏糊糊的果汁。乱石堆的味道刚刚从地上升起。约尔艮坐在她旁边的一块石头上,他特意带她来这块荒无人烟的废墟,好让她吃到这稀有的美味,而不用跟白天照顾她的那个德国女人分享。 约尔艮充满爱意和悲伤地看着女儿的脸庞,她的双眸清晰地显出她的头脑正缓慢地分崩离析。医生告诉他,唯一的希望是把她送出德国,最好送出这块大陆。约尔艮摇头,他在黑市上赚到的所有钱都用在了在他的孩子和她周围世界的苦难之间建一堵墙。但医生让他明白那还不够,这些悲痛仍渗透了过去。 在这一刻,他做出了决定。他要买假身份证明,然后去瑞士安顿下来。那得花上几个月准备,还要一大笔钱。但她会被治好,会长大,生活在幸福中。 她拿起一颗包裹着糖浆的闪亮的浅黄色李子,为了让她高兴,他张开嘴接住它。她冲他微笑,那笑容让他充满爱意和保护欲。在这片废墟中,他女儿看上去就像一棵生长着的植物,双眼空洞,毫无人性的温暖,笑容只是肌肉的抽动。 早晨的空气有些冷,秋天削弱了旭日的力量,改变了大地的颜色,把石堆变成灰色,给它嵌上死掉的褐草。 约尔艮温柔地说:“吉赛尔,走吧,我得带你回家了,我要去工作。”孩子手上的那罐李子滑下去,黏稠的糖浆洒到地上,裹住小块石头和砖块。她开始哭泣。 约尔艮把她从坐着的大石块上抱起来,搂住她,让她的头靠着自己的脖子。“我今晚会早点回来,不要烦躁。我会给你带份礼物,给你穿的。” 惨白的天空下,约尔艮看到一个人爬过一座废墟小山,然后消失,又爬过另一座小山,但总是朝向他,背对着阳光。约尔艮放下小姑娘,她紧紧抱着他的腿。人影越过最后一座起伏的小山。约尔艮惊讶地认出那人是莫斯卡。 他穿着那套缝着白色平民标志的军官绿制服。在朝阳的光线中,他的深色皮肤泛着灰,脸上疲惫的纹路把他的五官割裂开,令每一个都更加清楚。 “我到处在找你。”莫斯卡说。 约尔艮抚着他女儿的头,两人都没有直视莫斯卡。约尔艮觉得有些别扭,他们那么容易就能被人找到,莫斯卡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想法:“你的管家,她告诉我你早上通常会到这边来。” 日光现在施展出完全的威力来。约尔艮能听到街车的哐啷声。他不信任地慢吞吞问:“你为什么想来找我?” 环绕着他们的其中一块斜坡上不断有碎石滚落,一次极小的滑坡造成一片尘埃升上天空。莫斯卡挪了挪脚,他能感觉到它们沉入不牢靠的地面。他说:“我需要为赫拉弄点吗啡或可卡因,还有些青霉素。你知道那颗牙的事,她现在病得非常厉害,”他尴尬地顿了顿,“我今天就得弄到吗啡,她痛得很凶,你要多少钱我都给。” 约尔艮抱起女儿开始穿越废墟,莫斯卡走在他身边。“那会很难弄到,”约尔艮说,但一切已经在他脑海中完全安排好,赚到这一笔,他就能早三个月去瑞士,“价格会极其高昂。” 莫斯卡停下来,虽然早晨的阳光毫无热度,约尔艮看到莫斯卡还是满脸大汗,也看到了他脸上的释然。 “上帝,”莫斯卡说,“我正害怕你不愿意干呢。我不在乎花多少钱,你随便开价,只要今晚弄到东西。” 他们站在最后一座石山上,眼前是没有完全被摧毁的城市,还有约尔艮住的教堂。“今晚午夜来找我,”约尔艮说,“不要傍晚来,我女儿一个人,她病得很重,不能吓到她。”他等着莫斯卡做出同情的表情,当对方没那么做时,他感到一种愤怒的苦涩。这个美国人既然那么在乎他的情人,为何没有把她带去安全的美国?莫斯卡可以为所爱之人做他没法为自己女儿做的事这个事实,增加了约尔艮心中的苦涩。他几乎恨恨地说:“如果你午夜前来,我就不会帮你。” 莫斯卡站在石山顶上,看着约尔艮滑下去,孩子被他搂在臂弯中,他在约尔艮身后大喊:“别忘了,弄到东西多少钱我都给。”约尔艮转身,点了点,他双臂间孩子的脸直直地盯着头顶秋日的天空。 第二十章 艾迪?卡辛和莫斯卡离开平民人事部大楼,走过秋日灰色的暮色,朝着飞机库和跑道的方向走。 “又一个离开这帮老伙计的,”艾迪?卡辛说,“先是米德尔顿、列奥,现在是沃尔夫,我猜下一个就是你了,沃尔特。” 莫斯卡没有回答,他们逆着离开基地的工人们走,德国劳工们和技师们走向警戒着的出口。突然地面开始颤抖,他们能听到马力十足的引擎轰鸣。在行政大楼一角转弯,他们走到了巨大的银色飞机边。 临近傍晚的太阳远远地挂在天际,莫斯卡和艾迪抽着烟等待着。终于,他们看到了穿过飞机库驶入跑道的吉普。他们开始沿着斜坡往飞机那边走,在吉普猛地打转停下来时走到了飞机边。 沃尔夫、乌苏拉和乌苏拉的父亲下了吉普。那父亲一口气把沉重的贵重物品箱全搬了下来。沃尔夫冲他的朋友们高兴地咧嘴大笑。 “你们来送我走真他妈太好了。”他说着跟他们握了握手,然后把他们介绍给那父亲。他们都认识乌苏拉。 螺旋桨卷起大量空气,几乎把人声吹散。那父亲走近飞机,手摩挲过灰色的外壳,然后像只饥饿的野兽般在它周围徘徊。 艾迪?卡辛玩笑地对沃尔夫说:“他想藏进去?” 沃尔夫大笑着说:“他连伊丽莎白女王号都藏不进去。” 乌苏拉没明白他们的话,她的双眼警觉地盯着他们的行李被送上飞机,然后把手搭在沃尔夫的胳膊上。 沃尔夫再次伸手跟莫斯卡和艾迪握手,说:“好吧,再会了,伙计们。很高兴认识你们,说真的。等你们回到美国了,记得来找我。艾迪,你有我的地址。” “当然了。”艾迪冷静地说。 沃尔夫盯着莫斯卡的双眼说:“好运,沃尔特,我很抱歉那桩买卖没有成,但现在,我想你也许是对的。” 莫斯卡微笑着说:“好运,沃尔夫。” 沃尔夫迟疑,然后他说:“最后一个建议,不要拖太久,赶紧离开这儿,沃尔特。尽快回美国去,我只能言尽于此。” 莫斯卡再次微笑,说:“谢谢,沃尔夫,我会的。” 那父亲摇摇摆摆地从机头绕过来,走近沃尔夫,伸出手:“沃尔夫,沃尔夫,”他满怀深情地喊着,“你不会把我遗忘在德国的,是吗,沃尔夫?”他差点掉泪,沃尔夫拍拍他的肩膀,那胖老人拥抱着他。 “我把你当儿子,”老人说,“我会想你的。” 莫斯卡能看出来沃尔夫很烦燥,着急离开。父亲把乌苏拉揽入怀中,他开始哭泣了:“乌苏拉,我的女儿,我的小女儿,我只有你一个人了,你不会忘记你的老父亲,不会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片恐怖的土地上,对吗?我的小乌苏拉不会这么做的,对吗?” 他女儿亲吻着他,安慰地低喃:“爸爸,不要这么难过,我一申请到文件,你也会过去的。请不要这么难过。” 沃尔夫紧张地微笑,他碰了碰乌苏拉的肩膀,用德语说:“到时间了。” 胖老头发出悲鸣:“乌苏拉,乌苏拉。”但现在那姑娘过于兴奋,这种莫名其妙的悲伤弄得她愧疚和愤怒交织。她挣开来,跑上舷梯上了飞机。 沃尔夫握住老人的手:“你让她不高兴了。现在我保证,你会离开这里,你会与你女儿和孙子们一起在美国度过余生,我向你保证。” 老人点点头:“你很好,沃尔夫,你非常好。” 沃尔夫冲艾迪和莫斯卡尴尬地行了个礼,然后迅速登上舷梯进入机舱。 乌苏拉的脸出现在一扇窗边,她脸带苦相地透过脏兮兮的玻璃跟父亲告别。他再次迸出泪水,挥舞着一大块白手绢回应她。引擎再次轰鸣起来。地面工作人员把移动舷梯推走,巨大的银灰色飞机开始缓慢地移动,沿着地面滑行。它缓缓地转了个弯,越滑越快,直到不情愿地像是在与某种邪恶力量斗争,然后离开了地面,朝着深色的秋日天空飞去。 莫斯卡注视着飞机,直到它消失,随后,他听到艾迪说:“任务完成,一个成功的男人离开了欧洲。”他语气中带了一丁点苦涩。 三个人沉默地注视着天空,太阳在落山前挣脱出秋日的云朵,他们的影子便融为一大片阴影。莫斯卡看着这个再也见不到自己女儿、再也离不开这片大陆的老人。那满脸横肉的脸盯着空旷的天空,就像是在搜寻着某种希望或承诺。然后,那双眯成缝的小眼睛转到莫斯卡身上,他的声音因恨意和绝望而厚重,他说:“啊,我的朋友们,它离开我们了。” 莫斯卡把麻布沾进盛满热水的锅中,浸湿后把冒着热气的布敷到赫拉的脸上。她躺在沙发上,因疼痛而双眼噙泪,肿起的肌肤挤歪了鼻子,扭曲了她一边的嘴角,令她的左眼变成奇怪的形状。在沙发脚边的扶手椅上,桑德斯夫人抱着宝宝,斜着奶瓶好让婴儿更容易喝奶。 莫斯卡一边不断地换着敷布,一边温柔地安慰着赫拉:“我们继续这样敷两三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现在别乱动。”他们整个下午都这样坐着,肿胀稍微消了点。桑德斯夫人双臂间的孩子开始哭,赫拉在沙发上坐起身,伸手要接过他来。她把敷布推开,对莫斯卡说:“我不能再这样了。”她把孩子从桑德斯夫人那儿接过来,用正常的那一边脸贴着婴儿的头柔声低吟:“可怜的小宝宝,你妈妈不能照顾你。”她摸索着用双手换着湿尿布,桑德斯夫人帮着忙。 莫斯卡看着,他知道上一周不间断的疼痛和缺少睡眠已经耗光了她的力气。德国医院的医生说她的情况没有严重到可以用青霉素的地步。他唯一的希望是约尔艮今天午夜能给他弄到药。前两晚约尔艮都让他失望了。 赫拉给宝宝穿好衣服,莫斯卡从她那儿接过来,把婴儿抱在怀中,看着赫拉躺回沙发上试着冲他微笑。在他的注视下,痛苦的泪水开始在她眼中形成,她扭过头,避开他,他听到她无法控制的小声呜咽。 莫斯卡尽可能地忍受着,然后他把孩子放回手推车中。“我去看看约尔艮弄到药了没。”他说。现在离午夜还很远,但是,管它的呢。也许约尔艮在家,现在快到八点了,正是德国人的晚餐时间,他倾身吻了吻赫拉,她抬起手碰碰他的脸。“我尽快回来。” 科尔福尔斯顿大街因冬季的第一场寒潮而冷得刺骨,在阴影下,他听到落叶纷纷落到地上,消失于城市的废墟中。他赶上一辆街车,去了约尔艮住的教堂,边门开着,他爬上楼梯,走到塔楼里,站在离从墙里挖出来的门矮一级的楼梯上,用力敲门。他等了一会儿,没人回答,门背后没有声音,他试了不同的敲门声,希望能误打误撞地敲出约尔艮的信号来,这样那孩子会打开门让他盘问。但出于某种原因,他并没有喊。他又等了一段时间,然后听到一种奇怪的动物般的声音,调子平抑,是毫无变化的拖长尖叫。他意识到门背后的孩子正在哭泣,吓坏了的她绝不会开门。他走下楼梯,在教堂外等约尔艮。 他等了很久。风越来越冷,夜也越来越黑,窸窣作响的树和落叶声越来越大。他站着等待着,确定而恐怖的大难临头的感觉在心中滋长,他试着保持冷静,迈步离开教堂,走上科尔福尔斯顿大街。 他离开教堂,走了几分钟后,恐惧就离开了他。回家后肯定会眼睁睁看着那些泪水和痛苦的想法让他停下脚步。过去一周的所有紧张、压力、耻辱和拒绝,被阿德洛克医生推脱,被副官责难,被德国医院医生们打发和他完全无力反抗这一切的事实压垮了他。他想喝一杯,也许三到四杯,那种渴望令他自己都惊讶以前居然从未求助过酒精。但现在,再不迟疑,他转个弯,沿着通向军官俱乐部的大道走过去。有那么一刻,他因为不回家而感到羞耻。 俱乐部里很安静,酒吧那儿有一些军官,但没有音乐,也没人跳舞,只有几个女人。莫斯卡很快喝干了三杯威士忌,它就像有魔力似的起了作用。他能感到压力飞离他的身体,恐惧也一样。他现在能正确看待这一切了,赫拉只是有颗牙不好,那些看上去不能容忍的敌人只是在遵守其他人颁布的法律。 酒吧边的一个军官跟他说:“你的朋友艾迪在楼上掷骰子。”莫斯卡点头表示听见了,另一个军官咧嘴笑着说:“你的另一个朋友也在那儿,副官,他正在庆祝自己升到了少校。” “我可得为那干一杯。”莫斯卡说,大家都笑起来。莫斯卡解开外套扣子,点一根雪茄,又喝了几杯。他觉得温暖,确信一切都会顺利。该死,只是牙痛而已。他知道赫拉对疼痛非常敏感,她对其他一切都很有勇气,只除了身体上的疼痛,这一点很好笑,他想着。她在那件事上真是个胆小鬼。不是胆小鬼,他忽然对自己生出种愤怒,竟然会想出这个词来形容她。但她动不动就哭。现在有点温暖的感觉离开了他,他敞开的外套内口袋里有片白色闪过,他记起来几天前赫拉写了给他母亲的第一封信,他忘了寄出去。他母亲写信过来,要他们回信并寄几张宝宝的照片。莫斯卡离开酒吧,把信扔进大厅里的邮筒里。他犹豫了一会儿,他脑子里不知哪里发出个微弱的警告,让他不要上去,但威士忌蒙蔽了那个声音。他爬上楼,去了游戏室。 艾迪正在赌桌的一角,一只手抓着一把一美金的通货票,副官在他对面,显得有些奇怪,他脸色潮红,扭曲成个狡猾的表情。莫斯卡震惊了,上帝,这人醉醺醺的。有一刻,他考虑转身离开,但好奇心使然,他还是去了掷骰子的赌桌。他想着,看看这混蛋喝醉后会不会更人性点。 艾迪问:“你的姑娘怎么样?” 莫斯卡答道:“还好。” 一个侍应端着一托盘的酒上楼进了房间。 这游戏更像是缓慢的放松而非赌博,莫斯卡就希望是这样。他押了些小赌注,随意地跟艾迪闲聊。 副官是唯一一个认真在玩的人,他用各种方式激其他赌客押得更大,轮到他掷的时候,他扔出三十块,只有人跟他赌了十块,他提出各种不同的赌注,但其他赌客就像是故意的,拒绝被他刺激,只继续押一块或五块。 莫斯卡感到有点内疚,他想,我可以回家,看看赫拉如何,再去找约尔艮。但俱乐部一小时后就关门,他决定留下来。 副官已经放弃了从赌局中寻求刺激,他决定用其他方式找乐子。他对莫斯卡说:“我听说你把你的姑娘带去基地进行了免费治疗。你不该那么做的,沃尔特。”这是他第一次用莫斯卡的名字称呼他。 一个军官说:“看在上帝的份上,放松点,别在俱乐部里谈工作。” 那一刻,莫斯卡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留下来,为什么会跑来俱乐部。他想让自己现在离开,想让自己的身体离开赌桌,想把手从绿毡上挪开,但,残酷的满足感在他体内升起,淹没了他的头脑和理智。上周所有的耻辱和失败毒害了他的脑子。他想,好吧,你这狗娘养的,好吧,好吧。但他让自己的语调显得随意,说道:“我想着,医生也许能帮上忙。”莫斯卡故意带了些紧张,他已经吃瘪吃了一个礼拜了,再多这一点也没关系。 “我管事的地方不能发生这种事,”副官说,“要是发生了,又被我发现了,就有人要倒大霉。我总是能发现。” “我不是个混蛋,”副官用认真的语气继续说,“我相信公平。但如果他治疗了你的姑娘,那所有大兵都会把他们稍有不适的姑娘带到基地里打针。不能那样。”副官天真的脸上有种孩子气的微笑,他举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莫斯卡盯着骰子,盯着桌上的绿毡。艾迪在说着什么,但那些词全都混到了一起。他努力抬起头,轻声说:“我想玩一石二鸟。” 副官把他的杯子放到身后的窗台上,然后扔了一张十块钞票在桌上。“我跟你赌。”他说。莫斯卡拿起那张票子扔给副官。“不许你跟我赌。”他故意用一种冰冷的调子说。 “你挺紧张那姑娘的嘛,”副官说,他心情很好,完全没有意识到身周的紧张气氛,“也许你以为那些姑娘对你这张居家的脸有着纯粹无私的爱。但要是由我做主的话,我绝不会让你们这些家伙在这里结婚。” 莫斯卡让骰子掉到桌上,带着种几乎不在乎的随意语气,他问:“所以你才压着我的申请不上交吗?你这鬼鬼祟祟的混账。” 副官带着真正的快活微笑着:“我得否认这一点,然后问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他用他那种冰冷正式的官腔说,带着一丝威胁和命令。 莫斯卡拿起骰子,他已经停止思考,也完全不在乎,单等着那副官经过他。 “你从哪里听来的?”副官问,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满是认真,带着那种熟悉的倔强,“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他重复。 莫斯卡摇晃着骰子,满不在乎地扔出去,对副官说:“你这愚蠢的混蛋,去吓德国佬去。” 艾迪?卡辛插进来:“我告诉他的,你拖了两个星期才把文件交去法兰克福。”他转身朝着莫斯卡,“走吧,沃尔特。我们离开这儿。” 副官在桌子另一边,被墙壁和窗户拦住了,莫斯卡想让他出来,说道:“你觉得这浑蛋今天能全身而退?” 过了那么一秒,副官才意识到他的威胁,他愤怒地大喊:“让我们看看你能怎么样。”他开始往桌子这边绕。莫斯卡等待着转角卡住他胳膊的那一刻,然后他用尽全力揍上那张五官鲜明的脸。这一拳擦过副官的颧骨和头骨,没有伤到他,但让他摔倒了。莫斯卡在桌下狠踢着他,感到自己脚后跟结结实实地踢到了骨头。然后一个军官和艾迪把他拉开来。副官现在受了伤,正被人扶起来。莫斯卡顺从地让军官和艾迪把他推向门那边。然后突然转身穿过房间,副官刚刚才站起来,莫斯卡一边跑一边全力挥拳击向副官的侧面,他们都摔到了地上。副官痛苦地尖叫,莫斯卡脸上的表情和他对这个毫无防备之人的攻击那么吓人,有那么一刻,其他人都震惊地一动不动。当莫斯卡把手指戳进副官的耳朵想扯下他的半张脸时,三个军官压住了他,其中一个一拳打到莫斯卡的太阳穴上,接着他们把他拖出俱乐部。在这个过程中,没人想要报复。夜晚冰凉的空气让莫斯卡清醒了不少。 只剩他和艾迪。“你最后那一下把一切都搞复杂了,”艾迪说,“该死的,你为什么就不能满意呢?” 莫斯卡说:“我想杀了那混球,就是这原因。”但现在他清醒过来了,点烟时甚至无法停止双手的颤抖,全身冷汗直冒。上帝,他想,就为了一场差劲的斗殴。 他们站在漆黑的街道上。“我会试着摆平这事,”艾迪说,“但你肯定会被陆军踢出去。别等了,明天就冲去法兰克福,试试搞到你的结婚许可。我在这边帮你掩饰,除了那份文件,什么都别担心。” 莫斯卡思索了一会儿。“我想就这样了。谢谢,艾迪。”他跟卡辛尴尬地握了握手,知道艾迪会倾尽一切帮助他。 “你现在回家吗?”艾迪问。 “不。”莫斯卡说,“我得去见约尔艮。”他转身离开艾迪,然后回头朝他喊,“我会在法兰克福打电话给你的。” 冰冷的秋季月色照亮他前往教堂的路,他跑上楼梯,还没敲门约尔艮就把门打开了。 “要非常安静,”约尔艮说,“我女儿在闹了半天后刚刚才睡着。”他们走进房间,木隔板背后传来孩子沉重的呼吸声,莫斯卡能听到一种奇怪的停顿。他看出来约尔艮很生气,甚至带着挑衅。 “你今天傍晚早些时候是不是来过?”约尔艮问。 “没有。”莫斯卡撒了谎,他犹豫了一瞬间,约尔艮对此心知肚明。 “我弄到你的药了。”约尔艮说,他很高兴莫斯卡吓到了他的孩子,那给了他勇气去做自己必须做的事,“我弄到了青霉素和可卡因,它们花了我很多钱。”他从口袋里拿出个小纸盒,打开,给莫斯卡看四支褐色的药瓶和装着红色大片可卡因的方盒子。即使是现在,他的直觉还是想要告诉莫斯卡青霉素只花了平常黑市价格的零头,所以肯定没用,他只能为这些药收合理的费用。但在他彷徨之际,他女儿的呼吸中传来很大一声抽泣,房间一片寂静。他看到莫斯卡正注视着木板,然后,在两人都还没有移动之前,呼吸声又有规律地响起。约尔艮放松下来。 “价格是五十条香烟。”他看到莫斯卡正死盯着他的双眸中突然闪出冷酷的黑色细光。 “好,”莫斯卡说,“我不在乎要付多少钱。你确定是好东西?” 约尔艮只顿了一瞬间,但无数思绪闪过他的脑际。 他需要尽可能多的香烟,然后他可以搞定一桩已经计划好的大买卖,这样一来,一个月后就能离开德国了。赫拉很可能不是真需要青霉素,不莱梅的医生们如果知道那姑娘有美国朋友,总是会要青霉素,好自己留下来一点。他又想到自己的女儿,她比其他一切都重要。 “你可以确信,我保证,”约尔艮说,“这个线人以前从来没有背叛过我,”他用手拍拍胸脯,“我负全责。” “好,”莫斯卡说,“现在听着,我有二十条,也许能搞到更多。如果搞不到,我会按照一条五美元的价格给你美国运通的支票,行吗?”他知道自己这样很公平,约尔艮简直就是在抢劫他,但他跟副官的那段遭遇激起的反应仍然影响着他。他感到一种强烈的疲倦、无望和孤立。在莫斯卡的脑海中,他在向这个小个子德国人鞠躬,请求怜悯和可怜。约尔艮察觉了这一点,变得无比自大。 “我得用香烟付账,”约尔艮说,“我想你得给我香烟才行。” 木隔板后,小姑娘在睡梦中呻吟,莫斯卡记起赫拉因疼痛而呜咽。她以为他很早就会回家。 他做了最后的尝试:“我今晚就要这东西。” 约尔艮说:“我今晚就要香烟。”这一次,他不自觉带上了恶毒的调子,没意识到他一直都痛恨这个美国人。 莫斯卡逼着自己什么都不感受,什么都不做。他现在觉得羞愧,担心在俱乐部的那场打斗可能导致的后果。他必须小心翼翼,不犯任何错误。他不带任何愤怒和恶意,拿起纸盒塞进自己的外套,客气又讲理地说:“跟我一起去我家,我今晚就给你那二十条烟和钱。后面几天我尽量给你弄剩余的香烟,你再把钱还给我。” 约尔艮看出来莫斯卡说什么都不会不拿药片就离开。有一刻,他觉得害怕,他不是胆小鬼,但害怕自己的女儿会被孤零零地留在这片毁掉的土地上。他走到隔板后,给沉睡的孩子盖上毛毯,然后穿过另一个隔板的门,拿他的帽子和大衣。他们一言不发地走去莫斯卡家。 在给赫拉一片可卡因后,莫斯卡才付钱给约尔艮。她仍醒着,在黑暗中,他能看到她肿胀的下巴。 “怎么样?”他温柔地问,几乎是悄声细语,好不吵醒手推车里的宝宝。 她悄声回答:“非常疼。” “这是止疼的。”他给她一大颗红色可卡因药片,看着她用手指把它塞进喉咙,然后从他端到她嘴边的杯子里喝水。“我马上回来。”他说。 他把香烟包成个鼓囊囊的包,把它拿到门口给约尔艮,然后从钱包里拿出美国运通的支票簿,签上名,把蓝色薄纸塞进约尔艮的口袋。出于礼貌和懊恼,他问:“你会因为宵禁而遇上麻烦吗?要我送你回去吗?” “不,我有宵禁通行证。”约尔艮轻笑道,他胳膊下夹着的一大包烟让他情绪好了很多,“我本质上就是个生意人。” 莫斯卡让他出去,锁好门,回到卧室。赫拉还醒着,他合衣躺在她身边,告诉她俱乐部里发生了什么,他得第二天就去法兰克福。 “我会搞到那些文件,一个月后,我们就能离开这里,坐上飞机回美国了。”他悄声对她说,告诉她他母亲和埃尔夫的故事,告诉她他们看到她将会多高兴。他说得那么肯定、容易,好像那必然会发生。他能感觉到她变得温暖,昏昏欲睡,然后她突然问:“我能再吃一片吗?”他起身给了她,再次把水端到她唇边。在她睡着前,他告诉她青霉素的事,要她明天去医生那儿打针。“我每天晚上都会从法兰克福打电话过来,”他说,“我肯定不会离开超过三天的。”当她沉入几乎停止了呼吸的睡眠中后,他在窗边的椅子上抽了几根烟,盯着月光下那新鲜又清晰的城市废墟。然后他打开厨房的灯,把旅行所需的一些东西塞进蓝色运动包。他给自己弄了些鸡蛋和茶,希望食物会帮助他入睡。他再次躺到赫拉身边,等待着黎明。 第二十一章 透过沉重、精疲力竭的麻木,赫拉听到宝宝短促而愤怒的饥饿号哭。她完全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可以轻易就止住孩子的哭泣,不禁产生了一种愉悦。她听了一会儿,然后起床准备奶瓶。 虽然前两晚她睡得很好,却仍觉得虚弱,不断服用可卡因起了作用,她头和嘴里的疼痛变得麻木。她抬起手,惊讶又震惊地发现自己的手指那么快就碰到了脸颊。前晚她的脸肿得更凶了,她却没有感到任何疼痛。 等着宝宝的牛奶热好,她又吃了一片可卡因,用手指把它塞进喉咙中,现在连吞唾沫都很艰难。她把奶瓶塞给宝宝,绝对的安静降临在房间中。 她极其疲惫,便再次伸展着躺在床上,她能听到另一间房里桑德斯夫人正在走动,打扫着自己的两间房和大家共用的起居室。他们碰到桑德斯夫人真是好运,赫拉想。沃尔特也喜欢她。她希望他能拿回结婚许可,这样他们就能离开德国了。现在她总是担心,最担心的是宝宝,担心宝宝病了他们无法得到美国药品。事关宝宝,他们不能冒险从黑市弄。 赫拉觉得稍微有力气了些后从床上起来,打扫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她走进起居室,桑德斯夫人已经坐在铁炉边喝咖啡了。有一杯已经倒满等待着赫拉。 “你男人什么时候回来?”桑德斯夫人问,“他不是该今天早晨回来的吗?” “他得再多待几天,”赫拉说,“他今晚打电话过来时就会有确切消息了,你知道这些文件都是这样的。” “你告诉他青霉素的事情了吗?”桑德斯夫人问。 赫拉摇头。 “我本以为这个约尔艮是你们的朋友,”桑德斯夫人说,“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 “我不觉得是他的错,”赫拉说,“医生说不能用的原因是没有保管好。它是真的青霉素,约尔艮不可能知道这一点。” “他肯定知道,”桑德斯夫人说,然后干巴巴地补充,“等莫斯卡先生去找他算账时,他就知道自己的利润跟那相比太不值得了。” 隔壁房间里,宝宝开始哭起来,赫拉过去把他抱出来。桑德斯夫人说:“让我抱他吧。”赫拉把宝宝给她,自己去找一些干净的尿布。 她把干净麻布拿进房里,桑德斯夫人说:“来,让我给他换。”这是她们每天早上都会做的事。 赫拉把炉边的空铁桶提起来说:“我下楼去弄点碎煤。” “你现在身体不行,干不了那个。”桑德斯夫人说,但她正在咯吱小宝宝,说这句话时心不在焉。 早晨的空气因为秋天而冰冷,曾沐浴在夏日阳光中的树正奄奄一息,落叶满是深褐和红色的火焰。赫拉不知从哪里闻到落下的苹果过早腐烂的浓郁味道,越过上升的花园般的山丘,她能闻到刚被秋雨洗刷过后威瑟河新鲜的气息。科尔福尔斯顿大街的另一边,她看到个年轻的漂亮姑娘带着四个小孩子正在树下玩耍,踢着像雪片一样堆起来的褐色枯叶。她觉得很冷,便进了房子。 她走下地下室的楼梯,打开隔开地下室的铁网门。她用椭圆的煤球填满铁桶,试着提起来,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提不动。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感到有些晕。有那么一刻,她很害怕,她抓紧铁网,眩晕感消失了,她拿了三块煤放到她的围裙上,提着裙边好弄成个兜。她用空出来的那只手锁上铁网门,然后开始爬楼梯。 爬到最后一段台阶的一半时,她的双腿拒绝移动,她惊讶地站了一会儿,完全没有察觉。一个可怕的冷战袭向她全身,一根大血管爆开,痛苦就像铁叉一样戳进她大脑中,以至于她没有听到煤块从围裙里掉落滚到楼梯上。她惊恐地开始往下倒,看到桑德斯夫人带着面纱的脸靠在栏杆上,孩子在她臂弯中,她朦胧地看到他们离得非常近。她朝他们抬起双臂,然后开始尖叫,接着开始从桑德斯夫人惊恐的面孔和白色襁褓中的宝宝面前坠落,她仍尖叫着。她再也听不到了。 第二十二章 艾迪?卡辛在平民人事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英格正耐心地对电话那头的人解释着她必须知道消息内容的原因,然后她会被转给另一个人,再重新开始解释一遍。 她示意艾迪到电话边来。“你好。”艾迪对着话筒说。 一个男人的声音,充满权威地低沉地说出近乎完美的英语:“我很抱歉,我们不能在电话里说明情况。” 艾迪知道跟那声音争执将毫无帮助,他认得出那语调——严格遵守法律和规定的男人的自信,他的完整小世界就由这些法律规定所统治。他说:“让我问一件事。你的医院收治的女人,她的丈夫,或是她的情人,随便你怎么称呼,他现在人在法兰克福,事情严重到我需要让他立即回来去看她吗?” 低沉的声音回答:“我建议你这么做。” 艾迪?卡辛说:“他在那儿处理很重要的公务,不会乐意回来,除非那是绝对必须的。” 有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那低沉的声音带上了种令人惊讶的温和,说:“我想你应该告诉他必须回来。” 艾迪挂上电话,他看到英格正睁大双眼看着他,便说:“帮我拿个干净杯子。”她出去后,他拿起电话,让陆军总机帮他接通法兰克福。当英格拿着杯子回来时,他还在等。他让她拿着电话,自己用杜松子酒和罐装西柚汁调出一杯浓酒,再拿过电话。 他接通了法兰克福的总机,要他们转到司令部的副官部。跟三个军官讲过话后,他才知道莫斯卡前一天去过那里,现在很可能在法律部。当他打通法律部时,他们告诉他莫斯卡一小时前离开了,他们完全不知道他现在会在哪里。艾迪挂上电话,喝完他的酒,又调了一杯。他再次拿起电话,想了想,这次打通法兰克福总机后,他要他们接法本公司大楼的信息中心。一个军士接了电话,他向他简短地解释了为什么自己必须找到莫斯卡,问他能否通过广播喊话让莫斯卡接电话。军士叫他等一等,之后他回到电话边,说他们会广播那条消息,他应该等着。 艾迪等了很久,他喝完了第二杯酒。突然,莫斯卡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他说:“你好,是谁找我?”他声音里只有惊讶,没有焦虑。 有一刻,艾迪说不出话来,然后他说:“沃尔特,是艾迪。你那边情况如何?” 莫斯卡说:“我还不知道,他们把我从一间办公室踢到另一间。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艾迪清了清嗓子,他状似随意地说:“我猜你得放弃那边的事了,沃尔特。你的女房东给麦亚传了个消息,说赫拉被送到医院里了。麦亚把消息传到基地里来,我给医院打了电话。他们不愿在电话里透露任何信息,但听上去好像很严重。” 有一阵停顿,然后莫斯卡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过来,迟疑不决,就像他在找合适的词语:“你真的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向上帝发誓,”艾迪说,“但你最好回来。” 又顿了更长时间,然后莫斯卡说:“我会赶六点的夜班火车,在车站跟我碰头,艾迪,我凌晨四点到。” “当然,”艾迪说,“我一挂电话就去医院,好吗?” “好,谢谢了,艾迪。”那边传来咔嗒一声,艾迪?卡辛挂了电话。 他又迅速给自己倒了杯酒,对英格说:“我今天不回来了。”他把酒瓶和果汁都装进公文包里离开了空军基地。 当莫斯卡从法兰克福来的火车上下来时,不莱梅城漆黑一片。还没到凌晨四点。火车站外的广场上,一辆几乎隐没在黑暗中的橄榄绿陆军大巴正等待着。广场被几盏微弱的路灯点亮,把斑驳的光线洒到广场的角落和进出广场的街道上。 莫斯卡往候车室里张望,但没看到艾迪?卡辛。他左右看着街道却没见到等候的吉普。 他不确定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沿着街道一直走到施瓦策豪瑟赫尔街,转进长长的弧线状的科尔福尔斯顿大街。他小心翼翼地穿过这座幽灵城市的废墟,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提着的蓝色运动包。他之后一直都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直接去医院。 莫斯卡走近自己家时,看到在城市的黑暗中,有一盏亮光还亮着,知道那是他公寓里的。他转进那条碎石小径,跑上楼梯时,他能听到婴儿的哭泣。 他打开起居室的门,看到桑德斯夫人坐在沙发上,盯着门,在地毯上来回推着婴儿推车。婴儿的哭泣耐心而无助,就像没有什么能缓解或止住它。莫斯卡看到桑德斯夫人的脸因疲惫而苍白紧绷,往常梳得整齐服帖的头发现在松松地耷在她脑袋周围。 他站在门口,等着她开口,却看到她完全被吓坏了,根本不可能开口。 他问:“她怎么样?” “她在医院里。”桑德斯夫人回答。 “我知道,她怎么样?” 桑德斯夫人没有回答,她停住推婴儿推车的动作,双手掩住脸。宝宝的哭声变得更大,桑德斯夫人的身体开始前后摇晃。“噢,她那样尖叫着,”她说,“噢,她那样尖叫着。”莫斯卡等待着,“她滚下了楼梯,尖叫着。”桑德斯夫人说,哭泣着。 她的手从脸边垂下来,就像她无法再隐藏自己的悲伤了。她又开始前后推着推车,宝宝安静下来。桑德斯夫人看着耐心站在门口等待的莫斯卡。“她死了,她傍晚时死掉的。我正在等你。”她看到莫斯卡仍耐心地等在那里,就像她什么都没说,就像他仍在等她说话。 他只觉得麻木,就像一个紧闭脆弱的壳挡住了痛苦和光线。他听到桑德斯夫人又说了一遍:“她傍晚时死掉的。”他相信她,但无法把这当成真相来接受。他走出房子,穿过黑暗的街道。他走到医院,沿着大铁栅栏的弧线一直走到大门。 莫斯卡走进管理办公室,夜班办公桌后是个戴着医疗修会白大帽的修女。在一张靠墙的长凳上,他看到艾迪?卡辛。 艾迪起身尴尬地站着。他冲修女点了点头,她示意让莫斯卡跟她走。 莫斯卡跟着白大帽,沿着寂静的长走廊走下去,他听到在这片静默中,病人们在沉睡中精疲力竭的呼吸声。在走廊的尽头,他们绕过穿着黑衣、跪着把瓷砖地板擦得雪白的女清洁工。 他们拐到另一条走廊上,修女打开一间小房间的门,他跟着她走进去。她让到一边关上门。 莫斯卡往房间里迈了一步,在角落里,位于白枕头之上的是赫拉的脸。她的身体被一块白布一直盖到脖子上,他看不清楚,便又往里走了一步。 她双眼紧闭,一边脸颊已经不肿了,就像毒药和生命一起逃离了她的身体,嘴唇毫无血色,几乎是白的,哪里都没有一丝红,她脸上没有任何纹路,看上去比他记得的任何时候都显得年轻。但那张脸毫无生气,她紧闭双眼下凹陷的眼窝让它们显得似乎是盲的。 莫斯卡走近了些,站到床边,低头注视着赫拉,心里满是困惑。现在,他知道自己必须接受她死亡的事实,但他不知该怎么做,他没法思考,也没法感觉。暴力的死亡他并不陌生,但现在看到它带着伪装而来,第一次看到他曾亲吻过、亲身爱过的人再也无法触碰。他的手伸下去,触碰那再也看不见的双眼和她冰凉的面颊。他听到一种奇怪的窸窣声,便把床单往下拉了一点。 她的身体被包裹在厚厚的褐色包装纸里,他看得出其下没有衣服。他身后那修女悄声说:“很多家属希望这样,他们需要那些衣服。” 拉下床单时,他自信自己这些年生成的抵抗悲伤的铠甲和那些可怕年月的记忆在此时能保护他。他只是想着,她有足够的衣服可以穿着被埋葬,我能为她做这个。突然,成千上万的敌人冲进了他的血液,胆汁升上他的喉头,一只巨手攥紧了他的心跳,汲取了所有的光。然后,不知自己如何做到的,他发现自己出了房间,靠在走廊的墙上。 修女耐心地等待着。最终,莫斯卡对她说:“我会拿些合适的衣服来,你能帮我给她穿衣吗?”修女做了个肯定的手势。 他离开医院,沿着栅栏往外走,虽然天还没亮,但他注意到街车已经开始经过,人们在街上与他擦身而过。宵禁结束了。他不停地转进荒芜一人的小巷,但他只要走进去,人们似乎就会从碎石地上和被掩埋的公寓中跳出来。然后,一轮冰凉的冬日太阳升起,惨白的光线照射着大地,他发现自己正在城市的边缘走进乡间。空气非常寒冷。莫斯卡逼着自己停下来。 现在他接受了这一切,也不惊讶一切变得如此糟糕。他现在只感到种疲惫的无助和内心深处充满羞愧的内疚。 他思考着自己必须做什么:拿一条深黑色的裙子去医院让赫拉穿着入葬,安排好葬礼。艾迪可以帮他安排好一切。他转过身,感觉到手臂上有什么东西。他低下头,看到自己还拎着那个蓝色运动包。他非常疲惫,前面还有很长一条路要走,所以他让它落到丛生的湿草中。他抬起眼,迎上冰冻的早晨阳光,开始走回城里。 第二十三章 一个小车队穿过巨大的黑铁正门,离开了医院,进入周遭的城市中。灰蒙蒙的清晨阳光用幽灵般的蒸汽裹住废墟。 载着赫拉灵柩的救护车带路,开窗迎着风的吉普缓慢地跟在后面,艾迪和莫斯卡缩成一团,想躲过寒冷。桑德斯夫人孤独地坐在他们后面的座位里,裹在褐色的陆军毯子里,对全世界藏住自己的悲伤。跟着吉普的是一辆木柴引擎带着小烟囱的欧宝牌小车,车里是桑德斯夫人教会的牧师。 车队逆着人流和车流开到城市的中心,那些挤满工人,哐啷作响的街车,橄榄绿的陆军大巴,生活节奏只被休息、睡眠和梦境打断的人们。晚秋的天气寒冷刺骨,比最冷的寒冬还冻,吉普的金属车身已经覆上一层霜,冻住了他们的身体和思想。莫斯卡倾身向艾迪:“你知道墓地在哪里吗?”艾迪点点头。莫斯卡毫无感情地说:“我们去吧。”艾迪把吉普向左转,它冲出去,飞驰过一条宽敞的大道,绕了条大弧线穿城而过,然后出了城,开上一条小侧路通过大开的木门,最后缓缓地停在无数排墓碑前的小草坪上。 他们坐在吉普上等待,桑德斯夫人把毯子放到一边。她穿着黑色大衣和黑色长筒袜,戴着带纱帽。她的脸色灰白,就像透过低沉天幕的冬季阳光。艾迪和莫斯卡穿着深绿的军官服。 救护车缓缓从满是车辙印的路上开过来,进入墓地大门。它停下来,司机和他的助手下了车,艾迪和莫斯卡走过去帮助他们,莫斯卡认出他们就是送赫拉去医院生孩子的那两个。他们打开救护车的后门,拖出黑色的棺木,莫斯卡和艾迪抓紧靠近他们那一头的把手。 棺材是粗木,把手是笨重的粗铁,颜色被涂成天蓝。救护车上的两个人面对着莫斯卡,但装作不认识他。他们把棺材掉了个头,好由自己带路。它非常轻。他们沿着一条小径穿过破败的墓碑丛,直到走到一个挖开的坑边。两个膀大腰圆的小个子德国人戴着帽子穿着黑色大衣,正坐在他们的黑色心形铲子上休息,盯着棺材被放到他们挖出来的坑边。他们背后是一大堆新鲜的褐色泥土。 那辆欧宝牌小车穿过大门,它的烟囱向天空吐出一声悲鸣。牧师下了车,他又高又瘦,轮廓分明的脸很严厉。他慢慢地走过来,腰有点弯,长长的黑袍拖在湿地上。他对桑德斯夫人说了几句话,又对莫斯卡说了几句。莫斯卡的双眼盯着地面,他无法听懂那浓重的巴伐利亚口音。 寂静的空气被牧师平淡、低沉的祷告打破。莫斯卡听到爱和祈祷这两个词,德语的“祈祷”听起来像是“恳求”,他听到那声音说原谅、原谅,以及接受、接受,然后是关于智慧、怜悯和上帝之爱。有人给了他一把土,他把它洒在自己面前,听到它掉到木头上,然后是更多的土洒上去的声音。然后他听到大把大把的土撞上棺木,就像缓慢而稳定的心跳,那声音越来越柔和,直到最后只剩下几不可闻的土落到土上的声音。透过他脑中的血管流动声,莫斯卡能听到桑德斯夫人的哭泣。 最后,没有任何声音,他听到他们移动,听到引擎的轰鸣,然后是另一个引擎,然后是吉普。 莫斯卡抬起头,他们抛在身后的城市薄雾现在悄悄地渗入坟墓和石碑间。他抬眼看向那不透光没有太阳的天空,就像人们抬起头祈祷一样。在他心中,他满怀恨意地哭喊着。他看到了那个真正暴虐的人类之父,毫无怜悯,毫无同情,沐浴在鲜血中,沉浸在恐怖、痛苦和负罪中,被对人类的疯狂憎恨所吞噬。然后,一轮苍白泛金的太阳出现在天幕前,逼着他的双眼低垂到地上。 越过城市面前的平原,他能看到空的救护车和欧宝汽车在颠簸的路上上下起伏,两个拿黑铁锹的男人消失了,桑德斯夫人和艾迪坐在吉普里等待着他。桑德斯夫人用毯子裹住自己,隐藏着她的哀悼。天非常冷。他挥手示意让他们走,注视着橄榄绿的吉普缓慢地驶过大门。桑德斯夫人回头最后看了一眼,但他看不清她的脸。她黑色的面纱织得很密,挡住了她的双眼。 现在终于第一次孤单一人,莫斯卡才能看向赫拉的坟墓,那凸起的泥土,她的身躯放入的新鲜褐色泥土,他感觉不到悲伤,只有种令人困惑的失落感,就像他再也不想要任何东西,世上再也无他容身之处。他越过开阔的原野,望向城市起始之处,在那里,废墟下埋葬的枯骨比这块预备好的神圣之地所能埋下的多得多。毫无生气的冬日阳光被云裹住,发出苍白带金的光芒,莫斯卡试着越过原野回顾自己的人生,他曾体会和理解的一切。他试着在堆满坟墓的大陆去回顾自己孩童时玩过的游戏,童年曾走过的街道,他母亲给予的爱和他早已逝去的父亲的脸,他的第一次告别。他记得母亲总是说:“你失去了父亲,但上帝就是你的父亲。”她说,“你得特别好才行,因为你失去了父亲,上帝是你的父亲。”他想回去找到他那时所体会的爱意,那令双眼噙满泪水的同情和怜悯。 他想着赫拉,想着她那优雅又脆弱的脸,毫无保护地暴露着的蓝色血管,没有任何一层肌肉来抵御死亡和整个世界。他想着她魔法般从心中迸发的无意识的爱,它如何变得致命,那在这个世界上是和无法凝结的血液一样可怕而致命的疾病。 他沿着窄窄的小径走,越过被战争弄得破碎、满是伤痕、摇摇欲坠的石碑。他走出墓地大门。走向城市时,他满脑子里都是赫拉的影像——他回来时她脸上的表情,她需要他坦诚时的眼神。但现在看来,即使在那时,他就已经知道自己会给她带来死亡,带她到这个坟墓中。 他摇摇头。坏运气,只是坏运气,他想。他记得那么多个夜晚,当他回家吃晚饭时却发现她在沙发上睡着了,他会把她抱上床然后离开,回来时她还在睡,那种深沉的睡眠,在梦中她很安全,直到天亮。坏运气,他又想着,想要拯救自己却毫无希望。记起当她完全孤零零一个人时夺走她生命的那种残酷,毫无预警,她没能看到或触碰她所爱的寥寥几人。 走进市里前的那一刻,他试着寻找另一个上帝,从另一个世界里召唤他,从他母亲所居住的世界——那安全存在的家园,喂得饱饱的快活孩子们,安全地把生命系在善良男人和结婚金戒指上的充满美德的女人。他试着回想那个药物充足的世界来缓解自己的痛苦,召唤所有那些现在也许能拯救他的深远记忆。 如果他能看到他脚下的城市毫发无伤,它的石头皮肤未被撕裂,它的肌肉仍很结实;如果太阳绽放着光芒,铅铁天空流淌着血红光线;如果他能感到对那些摸索着穿过被裹着的冬日废墟之人的爱,他也许能召唤到那个戴面具的上帝,用耐心和怜悯遮住他所知悉的一切。 莫斯卡走下起伏的山丘,到了铺好的街道起始之处。现在他无法让自己的思维集中到任何赫拉的影像上。在薄雾重重的街道上,只有一次,他清晰而直接地想,要结束了。但是,在他想清楚它的含义之前,那个念头就逃离了他。 第二十四章 他给了桑德斯夫人一些钱,请她照顾那个孩子,然后搬回了自己在梅策街的兵舍。那之后的傍晚,他早早就上床,派对才刚刚开始,音乐和笑声充满他周围和楼下的房间。他会在噪音中入睡。但夜间,在快乐消逝,兵舍变得寂静黑暗后,他会完全清醒过来。他会看看床头柜上的表,上面总显示一点或两点。然后他会一动不动地躺着,害怕打开台灯,因为它那令人抑郁的微弱黄光。黎明之前,他会再次入睡,睡过人们准备离家去工作的喧嚣。每一晚都一样。当他醒来后,他会拿起表把那黄色的圆圈举到面前,希望它会告诉他离早上和阳光只剩一小时。然后,他总是得抽一根烟,靠在木床头板上令自己准备好面对必须保持清醒的漫长时间。他会听着汩汩的水管,隔壁房间那对男女的呼吸,他们迷迷糊糊的呻吟、死亡铃声似的咯咯声和他们梦游般热情的无声叫喊,然后是浴室里的滴水声。有时会有远处电台的低喃,然后有人说话,还有沿着走廊的脚步声。他窗下的街上,女人们离开兵营时的大笑。然后,黎明来临,莫斯卡再次入睡,在空荡荡房子里安静的中午醒来,冬日阳光给他房间的墙壁上涂上层淡柠檬色。 葬礼两周后的一个下午,莫斯卡听到寂静被走廊里的脚步声打破,然后是敲门,他起床,穿上长裤,走到门边,打开锁,拉开门。 他面前是张他只见过一次却永远都不会忘记的脸,有着金发、肉鼻子和明显的雀斑。哈尼微笑着问:“我能进来吗?” 莫斯卡让到一边,关上门。哈尼把他的公文包放到桌上,环视着房间,愉快地对莫斯卡说:“如果我吵醒了你,那就太抱歉了。” “我正要起床。”莫斯卡说。 那小个子的金发男人缓缓地说:“我很抱歉,非常抱歉听说您妻子的事。”他不确定地笑了笑。 莫斯卡转身走回床边。“我们没结婚。”莫斯卡说。 “啊,这样。”哈尼紧张地伸手抚摸他光秃秃的前额,直到他感觉到脑后那令他安心的丝般金发,“我来告诉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莫斯卡打断他:“我没香烟了。” 哈尼严肃地说:“我知道你没有香烟,也知道你不是陆军福利社主管,沃尔夫回美国后我就知道了。” 莫斯卡对他一笑:“那又怎样。” “不,你误会了,”哈尼急急地说,“我是来告诉你约尔艮的事的,他给你的青霉素是从我这里买的。我是中介。”他顿了一会儿,“约尔艮知道它有问题,他只付了我通常价格的零头。你明白吗?” 莫斯卡坐到床上,用手按住伤疤,他的胃很痛,头痛欲裂。约尔艮,约尔艮,他想,为他们做了那么多的约尔艮,他的女儿得到赫拉的深爱。他感到种令他恶心的耻辱,约尔艮竟能这样耍他,害他陷入如此的悲痛之中。他把脸埋入双手之中。 哈尼又开始讲话,很温和:“我听说你拒绝继续按沃尔夫的计划行事。我不是个蠢蛋,那意味着你救了我的命。相信我,如果我知道约尔艮的东西是要卖给你的,我一定会阻止他。我知道时已经太迟了。约尔艮宁愿牺牲我,他也宁愿牺牲你的女人。”他看到莫斯卡仍坐在床上,脸埋入双手中,于是他说得更轻柔,“我有个好消息。约尔艮回了不莱梅,还在他的老地方。你的房东麦亚夫人告诉他一切都井然有序,他不用害怕。” 莫斯卡从床边站起来,轻声说:“你没有骗我?” “不,我不撒谎。”哈尼说,他的脸变得死白,雀斑像油渍似的在他肌肤上显眼无比,“只要你回想一下,就会知道我不撒谎的。” 莫斯卡走到衣柜边开了锁,他感到自己的动作很快,虽然头仍然疼,但他几乎是高兴的。他从衣柜里拿出一本蓝色美国运通支票本,签了其中的五张,每张都是一百美元。他把它们给哈尼看:“让约尔艮今晚来这里,这些就归你了。”哈尼退开去。 “不,不,”他说,“我不能那么做,你怎么会认为我能那么做?” 莫斯卡拿着蓝色支票簿向他靠近一步,哈尼继续后退,低喃着:“不,不,我不能那么做。”莫斯卡看出他不会接受,便从桌上拿起公文包递给他,“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告诉我。” 他孑然一人站在房间中央,头抽痛着,就像一根粗大的血管随着心脏的剧烈跳动不断地充满又抽干血液。他觉得有些晕,就像自己的肺无法呼吸房里密闭的空气。他穿好衣服离开兵营。 在街上,他为太阳的热度而惊讶,提早到来的冬天似乎已经消逝。他转进科尔福尔斯顿大街,走向曾属于他家的房子,绕开几乎光秃的树投下的脆弱阴影。除了头痛,他觉得自己比很久以来的感觉都好。他想,今晚我将睡上一整夜。 他十分安静地开门,进了公寓,站在起居室门外,他听得到婴儿推车的嘎吱声。进房间时,他看到桑德斯夫人正前后推着婴儿车。她坐在沙发上,左手拿着一本书,右手正搁在手推车的奶油色木头上。她笔直又冷静地坐着,棱角分明的脸上有种庄严的听天由命的悲痛。他的手推车里那婴儿正在沉睡,浅蓝血管隐隐穿过他粉红的前额,更细的血管密布于一边颤抖的眼皮,让它变成片精美的薄膜叶片。 “他还好吧?”莫斯卡问。 桑德斯夫人点点头:“一切都很好。”她的手从书和推车上解放出来,双手十指纠缠着。 “你收到我送的包裹了吗?”前一周,他刚送了一大箱食物给她。 她又点了点头。她看上去老了很多,莫斯卡在她的坐姿和回答中认出某种令他觉得熟悉的东西。 当他发问时他没有看她:“你能无限期照顾这个孩子吗?我会给你丰厚的报酬,你要什么都行。”他的头因为疼痛仿佛肿胀起来,他很想知道她是否有阿司匹林。 桑德斯夫人又拿起她的书,拿着它却并没打开,严肃的脸上没有一丝他总记得的讽刺性的幽默。“莫斯卡先生,”她正式地说,“如果您同意,我会尽量收养你的孩子,把他当成我的儿子。那样就会解决您的问题了。”她非常冷酷地说,但突然,泪水夺眶而出。她任书掉到地上,用双手隐藏并阻止自己的眼泪。莫斯卡明白了让他觉得熟悉的是什么,她的表现就像自己的母亲,就像他带给她痛苦时的样子。 她不是他的母亲,无法真的触动他。他走到沙发边,把手搭在她胳膊上了一会儿。 “怎么了,我做了什么?”他的声音冷静而理智。 她的双手止住了泪水并擦干了它们。她轻声说:“你不在乎这孩子,这么长时间你一次都没有来过。要是她知道你会是这样呢?多么可怕,多么可怕,她是那么深爱着你们俩,她总是说你很好,当她摔下台阶时伸出双臂想要抱孩子。她遭受了那么多痛苦,她尖叫着,但她一心念着宝宝。现在你却对她挚爱之人毫不动容,”她停住换口气,然后歇斯底里地继续,“噢,你是个可怕的人,你欺骗了她,你不是个好人。”她倾身远离他,两只手都放在手推车上。 莫斯卡退后几步离开她,为了帮她,他说:“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我知道她会希望什么,你带着孩子去美国,给他一个安全又开心的人生,让他能健康长大。” 莫斯卡直截了当地说:“我们没结婚,所以那孩子是德国人。得花上很久。” “所以,”她急切地说,“我可以在那之前照顾他,你会那么做吗?” “我想我不能。”他说,忽然觉得不耐烦,想要离开,他又感到头痛了。 桑德斯夫人用她冷酷的声音说:“你想要我收养他吗?” 他看着沉睡的宝宝,什么都感觉不到。他把签好名的美国运通支票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到桌上。“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他说,走到门边。 “你何时会再来看你的儿子?”桑德斯夫人的声音很愤怒,她脸上充满鄙视,莫斯卡转过身对着她。 他的头疼变成剧烈的撞击,他想离开,但那个表情让他无法忍受。“你为什么不说出真话,为什么不说出心中所想?”没注意到自己声音的提升,他说,“你认为是我的错,你认为她死的原因是我没有做足够的事情去救她。告诉我真相。这就是你如此愤怒的原因,你看我的眼神就像我是头野兽。你相信的是‘那个美国佬,又一个被他杀害的德国人。’别装得像你是因为孩子而愤怒,别假装,别撒谎,我知道你相信的是什么。” 第一次,桑德斯夫人小心地看着他,直视着他的双眼。他看上去病怏怏的,肤色蜡黄,双眸一片漆黑,愤怒的红色斑点在他嘴上形成。“不,不,”她说,“我从未想得这么糟糕过。”当她说出这句话时才第一次意识到他其实说出了一些真相。 但他现在恢复了自控,他小声说:“我会让你看到这不是真的。”他转身离去,她能听到他跑下楼梯。 在外面的街上,他点了支烟,抬头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然后低下头看着科尔弗尔斯顿大街。他几乎抽完了一根烟,才开始走回自己梅策街上的兵舍,脑壳里的疼痛开始扯得他的眼睛和脖子上的血管生疼。他看了看表,才三点钟。还要等待很久他才能着手对付约尔艮。 第二十五章 他房间布满午后的阴影,他吃了几颗阿司匹林后躺到床上,很惊讶自己会觉得疲惫。他闭上双眼,似乎只过了一小会儿,然后他听到有人敲门,睁开眼后发现自己在一片漆黑中。他打开台灯看看自己的表,才六点钟。又有一声敲门,随后门被打开,艾迪?卡辛进了房间。他穿着整洁,刮过胡子,闻着有滑石粉香。 “上帝,你睡觉时应该把门锁上。”他说,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你感觉怎么样,吵醒你了吗?” 莫斯卡揉揉脸:“没事。”他说。他的头疼消失了,但觉得脸上发烫,嘴唇很干。 艾迪?卡辛扔了几封信在桌子上:“帮你收了邮件,有酒吗?”莫斯卡走到衣柜边拿出一瓶杜松子酒,然后是两个杯子。 “今晚有大型派对,”艾迪说,“下楼来。” 莫斯卡摇摇头,递给他一个杯子,两人一起喝了口酒。然后艾迪说:“你的调令一周后就到,副官试过阻止,说是他的错。上校说不行。”他倾身靠向莫斯卡,“只要你说,我就会丢掉几份文件,帮你再拖两三个星期。” “无所谓。”莫斯卡说,他从床上站起来看向窗外,街上还有些微暮光,他能看到一群孩子,提着还没点亮的灯笼等待着完全的黑暗。他记起前几晚听到过他们的歌声,它的温柔触及到了浅眠中的他,没有吵醒他,但不知怎么透了进来。 艾迪?卡辛站在他身后说:“那孩子怎么办?” 莫斯卡回答:“桑德斯夫人,她会照顾他。” 艾迪的声音很低:“我会去见她,不用担心,”他顿了顿,“这很艰难,沃尔特,你我这样的人被诅咒了,放轻松点。” 街上的孩子们站成两行沿着梅策街行进,走出视野之外,他们的灯笼仍暗着。艾迪说:“那些信是你母亲寄来的,想着你不会写信,所以我给她发了电报。” 莫斯卡转身面对他。“你一直是个好朋友,”他说,“你能最后再帮我一件事吗?” “当然。”艾迪说。 “你从来就没告诉过我约尔艮回到城里了。我想见他,你能让他来这里吗?” 艾迪又喝了一杯,注视着莫斯卡。有什么不对劲,他想,莫斯卡把语调控制得很好,但他的双眼就像黑镜子,偶尔一阵痉挛会扭曲他的脸,有那么一秒,他看上去满怀愤怒和仇恨。 艾迪缓缓说:“我希望你没琢磨什么蠢事,沃尔特。那人犯了个错,但不是他的错。见鬼,你知道约尔艮总是为了赫拉尽心尽力。” 莫斯卡微笑:“见鬼,我只想要回买那东西所用的烟和钱,我凭什么要付钱?” 艾迪先是大吃一惊,随后就如释重负,高兴地喊出声:“上帝,孩子,现在你恢复正常了。该死,你凭什么要付那些钱?”他的脑海中闪出个念头,琢磨着不受骗像是莫斯卡的想法,即使他在悲痛中也一样。但他真心觉得如释重负,他很高兴看到莫斯卡终于恢复正常了。 他忽然想到个念头,便拉住莫斯卡的胳膊。“听着,”他说,“听我说,我会跟麦亚夫人一起去马尔堡附近的山上待一周。你跟我们一起去,我会给你找个姑娘,一个真正甜美的姑娘。我们会开怀大笑,吃到农民的食物,喝到真正的美酒。快点,答应你的伙计。” 莫斯卡朝他微笑。“当然了,好。”他说。 艾迪大笑出声:“就这样说定了,沃尔特,那很好,很好。”他拍着莫斯卡的肩膀,“我们明晚出发,等你看到那些山脉就知道了,美极了,真的美极了。”他顿了一刻,然后带着真正的喜爱,几乎是慈父般地说,“也许我们能想出个办法让你孩子跟你一起回美国。你知道她希望你那么做,沃尔特,比其他一切都重要。”然后他绽出个不好意思的笑,“下楼来,就喝一杯。” 莫斯卡说:“你会帮我把约尔艮弄到这里来吗?” 艾迪深思地看着他。莫斯卡说:“事实是我破产了,艾迪。我得为桑德斯夫人留一笔钱给孩子。还需要钱跟你一起去马尔堡。”他大笑,“除非你想一周都请客。”他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真诚,“我还要钱回美国,就是这么回事,我为那东西给了那家伙一大笔钱。” 艾迪被说服了。“当然,我会让他来,”他说,“我现在就出发,那之后你要下楼来派对,好吗?” “当然。”莫斯卡说。艾迪离开后,莫斯卡环视着空荡荡的房间,他看到床上的信件,便拿起一封,坐到床上读信。他看完后才意识到自己一句话也看不懂,他又读了一遍,试着把字句连起来变得有意义。它们在他无法集中注意力的脑海中跳动着,穿透过兵舍的嘈杂。 “请回来吧,”他母亲写道,“不要考虑太多,请回家来,我会照顾宝宝的。你可以回到学校里,你才二十三岁,我总是忘了你有多年轻,你已经离开六年了。如果你现在觉得苦涩,向上帝祈祷吧,只有这个能帮助你。你的人生才刚开始……” 他把信扔到地上,然后在床上平躺,他能听到楼下派对正酣,有轻柔的音乐和大笑声,他又开始头痛了。他关上灯,表面上小小的黄色指示针告诉他现在是六点三十分。他还有足够的时间,于是放心地闭上了双眼。 他想象着可能的生活,回到家里,每天见到他的母亲和孩子,找另一个姑娘安顿下来。倘若继续这种生活,他会自我埋葬,埋葬他对他们所信仰的一切的憎恶,他的生活就会成为他看到、做过和感受的一切所形成的坟墓上的一颗石子。他惊讶地回想起自己对桑德斯夫人大喊出的话,那些话从他脑中跳出来,他根本从未想过那些,但现在他能看清自己犯过的所有错误,便逼着自己的脑子去想别的事情。 迷迷糊糊地,他脑中仿佛看到赫拉抱着孩子下船见到他母亲的景象,然后,所有的人都在起居室里,每天早晨,每个夜晚,他们都注视着对方的脸。他沉沉入睡。 他做着梦,或是想象着——他大脑的一小块还醒着——他正在回家的路上,门上的标语写着:欢迎回家,沃尔特。他把赫拉活着留在了德国,在他回家的路上,他梦到了这一年。他从未回到赫拉身边,她从未手拿黑面包,又让它坠落于地。他打开了另一扇门,格洛莉亚、他母亲和埃尔夫正等着他,他则从噩梦中醒来走向他们,而他们正在一大片白光中。但他母亲手上握着一捆照片,他能看到角落有张摇篮和沉睡的婴儿蜷缩的后背,他开始害怕,然后他们都坐下来传看着照片,他母亲说:“噢,这个是什么?”他看过去,看到自己的作战服和变成长裙的毯子,正在一个土堆坟墓上方微笑。“那是我杀死的第三个人。”他说,大笑着,大笑着,但埃尔夫很愤怒,一条长腿站着大喊:“那太过分了,沃尔特,那也太过分了。”人人都站了起来,他的母亲正绞着双手,他看到自己的脸正说着:“再见,再见。”然后一切都变得漆黑一片。但沃尔夫举着一支蜡烛走过来,他跟沃尔夫一起在酒窖里,沃尔夫把蜡烛高举在空中说:“她不在这里,沃尔特,她不在这里。”然后他感到起伏不定的碎石地板把他往下扯,扯到烛光下,他开始尖叫。 他醒过来,知道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房间一片幽暗,窗户被夜晚涂黑。大声尖笑充满了兵舍,到处是起伏不定的声浪、音乐和男性的大声喧哗,还有许多脚步奔过楼梯。在他隔壁的房间里,他听到一对男女在做爱。那姑娘说:“现在我们去楼下的派对吧,我想跳舞。”男人愤怒地咕哝,姑娘的声音说:“求你了,求你了,我想去跳舞。”他们起身时床的叹息声,然后那姑娘在走廊上大笑,随后他陷入寂静和黑暗中。 艾迪?卡辛忍不住在去找约尔艮之前先顺道去了会儿派对,但他只有点微醺时就看到了两个年轻姑娘。她们至多不到十六岁,穿得一模一样,戴着蓝色的小帽子,蓝色的定制外套,白色的降落伞丝质衬衫,她们很养他的眼。她们的肌肤和头发给衣服配上精致的粉红和奶油白,前额还有金币似的卷发。她们跟一些男人们跳舞,却拒绝了所有的酒水。音乐结束后,她们总站到一起,就像能相互汲取美德的力量似的。 艾迪看了她们一会儿,微笑着计划他的进攻,然后他走向更漂亮的那个请她跳舞,其中一个男人抗议道:“嘿,艾迪,是我带她来的。”艾迪回道:“别担心,我能解决。” 跳着舞,他问她:“那是你妹妹吗?” 姑娘点点头,她有张圆润的小脸,脸上是种他无比理解的被吓到又傲慢的神情。 “她总这样跟着你吗?”艾迪问,他的语调含着对她的赞美,邀请她温和地贬低自己的妹妹。 那姑娘绽出个他觉得很可爱的天真傻笑,她说:“噢,我妹妹有点太害羞了。” 唱片停下来,他问:“你和你妹妹想去房间吃顿晚餐吗?”她立刻受了惊似的摇头。艾迪冲她长辈般地甜蜜微笑,他精致的脸上带着种几乎慈父般的理解:“噢,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把她带到正跟两个男人喝酒的麦亚夫人身边。 “麦亚,”他说,“这个小姑娘很怕我,她拒绝了我共进晚餐的邀请。但如果你能一起来陪她,我想她会答应的。” 麦亚夫人一只胳膊揽住那姑娘的腰:“噢,你不用担心他,他是这栋房子里唯一一个好人,我会跟你一起去。他有最美味的食物,那些你们这些姑娘婴儿期以后就再也没尝过的食物。”那姑娘脸红了,走开去喊自己的妹妹。 艾迪走到带那姑娘来的男人身边。“解决了,”他说,“跟麦亚一起去我房间,说我晚点回去。”艾迪走到门边。 “给我留点儿,”他大笑着说,“我一小时后就会回来。” 莫斯卡从窗边眺望着这座城市,在平原般废墟的那一头,在城市的心脏处,他看到一长条绿色黄色的灯光,就像利箭一样直指梅策街上被光照亮的窗户。他知道是那些提着灯笼的孩子们。但大笑声、派对吵闹的音乐声、不均匀的舞步声、喝醉的女人们小声的害羞尖叫,所有这些淹没了他想听到的声音——他们吟唱的歌曲。 他让窗户敞开着,拿上刮胡工具和毛巾去了盥洗室,他开着盥洗室的门,好在任何人去他的房间时能听到。 他彻底地清洗着,水在他滚烫的脸上很清凉,然后他刮好胡子,审视着自己光滑的五官——长而窄的鼻子,长而薄的嘴,几乎毫无血色的双唇,空洞的黑色双眸,深古铜色肌肤现在因为疲倦而发灰,还染着点因发烧而起的红晕。 他冲洗掉脸上的肥皂,然后继续盯着它,他很惊讶自己的脸看上去如此陌生,就像他从未真正见到它。他偏头看着自己的两边侧影,看到深陷的眼窝在腮上洒下的阴影。他看到自己的冷酷和邪恶,深色眸子中黑色的亮光和紧绷残忍的下巴。他退后,伸手去遮镜子里那张脸,手在碰上玻璃前放了下来。有那么一刻,他微笑着。 他的房间冰凉,空气中有种奇怪的嗡鸣,他走到窗边关上它,嗡鸣声停下来。穿过废墟的绿色和黄色的光近了许多,他看了看表,接近八点,他突然感到虚弱又发热,眩晕感令他坐到床上,他用阿司匹林压抑住的头痛突破药物作用稳定地敲打着,带着种可怕的绝望,就像他失去了最后的救赎和希望。他很肯定约尔艮不会来。他觉得非常冷,便走到衣柜拿出自己的绿色旧作战服外套穿上。从一个空香烟盒子里,他拿出匈牙利手枪塞进口袋里。他把自己所有的香烟放到个小手提箱中,然后是刮胡工具和一瓶几乎全满的杜松子酒。他坐到床上等待着。 艾迪?卡辛把吉普停在教堂前,他绕到边门,沿着楼梯爬上塔楼,敲了敲门,没人回应。他等了一会儿,然后又开始敲。门的那一边,约尔艮清晰的声音传过来:“谁?” “是卡辛先生。” 约尔艮的声音回答:“你想要什么?” 艾迪?卡辛说:“麦亚夫人让我给你捎个口信。” 门闩被拉开,门打开来,约尔艮站在门边等他走进去。 除了角落里有一盏小台灯,房间一片漆黑。台灯下的一张小沙发上,约尔艮的女儿正捧着一本童话书,她靠在墙边一堆大靠垫上。 “口信是什么?”约尔艮问,他看上去老了许多,瘦弱的体格更显瘦,但他的脸仍很笃定,很骄傲。 艾迪伸出手,约尔艮握着它摇了摇。艾迪微笑着说:“来吧,我们互相认识很久了,也一起喝过很多酒,这样对我不好吧?” 约尔艮勉强地微笑:“啊,卡辛先生,当我在梅策街工作时,我跟现在很不同。” 艾迪诚挚而缓慢地说:“你了解我,我不会骗你的,我是为你着想才来的。我的朋友莫斯卡想要回他的钱和香烟,他买那些有问题的药的钱。” 约尔艮专注地盯着他,然后说:“当然,我会那么做的,但告诉他不会立刻还他,我做不到。” 艾迪说:“他希望你今晚去见他。” “噢,不,噢,不,”约尔艮说,“我不会去见他。” 艾迪看着躺在沙发上的约尔艮的女儿,她的双眼空洞地圆睁着,那让他很不舒服。 “约尔艮,”他说,“莫斯卡和我明天就离开去马尔堡,我们回来后他就会离开这里回美国。如果你今晚不去见他,他就会来这里,如果他开始生气,跟你吵架时一定会吓坏这小姑娘。” 正如他所料,最后这个理由起了作用,约尔艮耸耸肩,去拿他的外套,然后走到女儿身边。 艾迪注视着他们。约尔艮穿着大毛领大衣,梳得整齐的褐发,他脸上有种安静的尊严和严肃,双腿却谦卑而悲伤地跪着,对着女儿的耳朵耳语。艾迪知道他正告诉她暗号,好在他回来后在门上敲出暗号,让小姑娘拉开铁门闩。他能看到那小姑娘空洞的双眼越过自己父亲的肩头注视着他。他想,要是她忘了暗号怎么办,如果她永远都不回应自己父亲的敲门声怎么办。 约尔艮起身,拿起自己的手提箱,他们一起走出去。约尔艮停下来,一直等到听到门的那边铁闩滑过木头的声音,直到他知道女儿被锁在这个世界之外。 他们上了艾迪的吉普,在驶过漆黑的街道时,约尔艮问了一次:“你会在我们碰面时陪着我吗?”艾迪说:“当然,别担心。” 但现在,艾迪?卡辛内心升起一种模糊的不安,他们驶入梅策街和兵舍的灯光中。艾迪停好吉普,他们下了车。艾迪仰头往上看,莫斯卡的房间里没有灯光。 “也许他在派对里。”艾迪说。 他们走进兵舍,在二楼,艾迪对约尔艮说:“在这里等着。”他走进派对中,却没看到莫斯卡。当他走回走廊时约尔艮正等着他。他看得到约尔艮脸色苍白,突然,艾迪?卡辛有种可怕的危机感。他的脑海中闪过莫斯卡所说的一切,他忽地觉得那都是谎言,便对约尔艮说:“走吧,我送你回家,他不在这里。走吧。” 约尔艮说:“不,让我们了结这一切,我不害怕,再不怕了。” 但艾迪?卡辛开始把约尔艮往楼梯下推,他非常肯定,几乎被怀疑的恐惧压倒。突然,他听到莫斯卡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冰冷,充满强抑的怒火,他说:“你这该死的艾迪,放开他。”约尔艮和艾迪抬头看。 他站在他们上面一层,在微弱的走廊灯光下,他的脸色病态地蜡黄,两块发烧引致的水泡烧灼着他的薄唇,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绿色作战服令他显得比实际上更壮硕。 “上楼来,约尔艮。”他说,一只手藏在身后。 “不,”约尔艮声音不稳地说,“我跟卡辛先生一起走。” 莫斯卡说:“艾迪,让开,上楼来。” 约尔艮抓紧艾迪的胳膊。“别离开我,”他说,“留在这儿。” 艾迪抬手朝着莫斯卡说:“沃尔特,看在上帝的份上,沃尔特,别这么做。” 莫斯卡下了两步楼梯,艾迪想挣脱约尔艮,但约尔艮攥紧他胳膊哭喊着:“别让我一个人站着,别,别。”莫斯卡又往下走了一步。他的双眸漆黑,暗不透光,嘴上烧红的水泡在走廊灯光下燃烧着。突然,手枪到了他手上,艾迪从约尔艮身边跳开,约尔艮孤零零地绝望大喊,试着转身,试着往楼梯下跑。莫斯卡开了枪。约尔艮只迈了一步便跪了下去,他抬起头,逐渐暗淡下去的蓝色双眸直视着上方,莫斯卡又开了一枪。艾迪?卡辛跑上楼梯,经过莫斯卡,然后继续跑上阁楼。 莫斯卡把枪放回自己的口袋。尸体平躺在楼梯间的平台上,头悬在下楼的台阶边。 楼下的房间里传来一片大笑的声浪,留声机开始播放一段嘈杂的华尔兹,有一大堆的跺脚声和大声的哭喊。莫斯卡迅速跑上楼去他的房间,暗影穿过窗棂投射进来,他等待着,倾听着,他走到窗边。 没有任何警报,只有城市的废墟,堆成大山的碎石堆中有一条光晕下巨大的毛毛虫,是点点的灯笼用一长条绿光照亮即将来临的冬夜。突然,他开始颤抖,满脸满身都是汗,一大波头晕目眩令他想吐。他推开窗子等待着。 现在,他能听到下面街上孩子们的歌声,他看不到的灯笼在他脑海和心中晃荡着,当和声逐渐消失时,他感到种巨大的如释重负,整个人从恐惧和紧张中被释放。冰冷的空气冲刷着他,恶心和黑暗离开了他的身体。 他拎起早就装好的手提箱跑下楼梯,跨过约尔艮的身体,经过嘈杂的派对。一切都没改变。在兵舍外,他开始穿越废墟的黑暗平原,然后最后转身看了一眼。 四层明晃晃的灯光形成一个燃烧着的盾牌抵御着城市的黑暗,抵御着夜晚,每一层都传出悠长的音乐和笑声的声浪。他站在光线之盾的范围之外,感觉不到一丝悔恨,只想着自己再也不会看到他的孩子、艾迪?卡辛、他的祖国和他的家庭了。他永远也不会看到马尔堡周围的山峦。最终,他变成了敌人。 废墟对面的远处,他能看到孩子们绿色红色的灯笼艰难地朝着暗黑的逐渐降临的冬日夜空跋涉,但他再也听不到他们的歌声。他转身远离他们,走向将会带他去火车站的街车。 这一切对他而言都很熟稔,对时代、地点和回忆的告别。他感觉不到任何悲伤、任何凄凉。最终,没人,没有任何人能令他加快脚步前行,只有横扫过这片他永远都无法离开的废墟大陆的风。他看到前方街车圆形的明晃晃车头灯,听到它铃声冰冷的哐啷脆响。习惯性地,他跑起来想追上它,手提箱磕绊着他的腿,但跑了几步之后,他停了下来,明白自己无论是赶上这一班还是下一班都再无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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